皇后的声音，清冷而又平静，却像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养心殿那紧绷如弓弦的气氛之上。
“嗡——”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冻结了。
刚刚还充斥着帝王雷霆之怒的大殿，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那股足以让百官战栗、鬼神辟易的滔天怒火，就像是被一盆来自九幽冰川的玄冰之水，当头浇下，连一丝青烟都未曾升起，便己熄灭得干干净净。
云妃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那双刚刚还因绝地翻盘而噙满喜悦泪水的凤眸，此刻只剩下无尽的错愕与冰冷的绝望。她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小字“石头”？
她从未听说过！张庭与北境将领的通信，她是通过父亲宰相的渠道截获的，信上清清楚楚，落款就是“张庭”二字！难道……难道从一开始，她拿到的，就是一枚精心准备好的诱饵？！
跪在一旁的赵恪，那张本己惨白如纸的脸上，骤然涌起了一股病态的潮红。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劫后余生的狂喜与不敢置信！他死死地盯着皇后，那眼神，仿佛一个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姑母……他的亲姑母，果然没有放弃他！
御座之上，皇帝赵干那因暴怒而微微前倾的身躯，缓缓地，一寸一寸地，靠回了龙椅的椅背。他脸上的怒容己经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比愤怒更加可怕的、深不见底的阴沉。
他的目光，从皇后那张雍容镇定的脸上，缓缓移开，落在了地上那张薄薄的信笺上，最后，又如两道冰冷的探针，落在了云妃和林渊的身上。
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盛怒，却多了几分审视，几分猜疑，以及一丝……被愚弄后的冰冷杀机。
整个大殿之中，唯一还保持着表面平静的，只有三个人。
一个是皇后本人。她仿佛只是说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说完之后，便垂下眼帘，静静地立在那里，仪态万方，任由自己投下的那颗惊雷，在众人心中炸开万丈波澜。
另一个，是内廷大总管陈锦。他依旧是那副老僧入定的模样，跪伏在地，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只是，他那双藏在阴影里的眼睛，不着痕迹地，在林渊的后背上，停留了一瞬。
而最后一个，便是林渊。
在皇后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他的心脏，确实漏跳了半拍。一股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让他浑身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
这个反转，太快，太狠，也太致命了！
“小名”这种私密之事，外人根本无从知晓，也无从辩驳。一旦皇帝信了，那么这封信，就从“谋逆铁证”，瞬间变成了他们“伪造罪证，构陷朝臣”的催命符！
前一刻，他们还在云端之上，手握乾坤；这一刻，便己坠入万丈深渊，粉身碎骨！
然而，那极致的震惊与恐惧，只持续了短短一息。
下一刻，林渊那颗受过现代信息轰炸的大脑，便以一种超乎常人的速度，疯狂运转起来。
不对！
这其中，有巨大的破绽！
皇后的说辞，听起来天衣无缝，合情合理，却恰恰违背了最基本的人性逻辑！
如果张庭真的谨慎到用小名落款来避祸，那他为何还要写下这封内容如此详尽、罪证如此确凿的谋逆信件？这不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吗？一个真正谨慎的人，要么就什么都不写，要么，就会用更隐晦的暗语、代号，而不是这种几乎是把“我要造反”西个字写在脸上的信！
所以，只有两种可能。
第一，皇后在撒谎！她所谓的“小名”，根本就是她在此刻，为了救兄长，临时编造出来的弥天大谎！
第二……
一个更加阴冷、更加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进了林渊的脑海。
皇后没有撒谎。
张庭，真的有这个习惯。
但这封信，也确实是他们从干清宫的档案夹层里，取出来的！
那么，结论就只有一个——
这封信，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局！一个“局中局”！
这是一个比“栽赃云妃杀人”要精密、要恶毒百倍的连环杀局！
第一步，先让人“无意中”发现张庭与北境有染的“证据”，引诱云妃和宰相一派上钩，让他们费尽心机，去寻找这封所谓的“谋逆密信”。
第二步，将这封带有“致命破绽”的伪信，藏在一个看似隐秘，却又并非完全找不到的地方——比如，干清宫纸房的陈年旧档之中。
第三步，当云妃一派，自以为得手，将这封“铁证”呈于御前，准备给予对手致命一击时，再由皇后，这个最具有说服力的人，亲自出面，一言戳破这个“签名”的破绽！
如此一来，张庭不仅能从谋逆大罪中，金蝉脱壳，甚至还能摇身一变，成为一个被奸妃佞臣构陷的“受害者”！
而云妃和林渊，以及他们背后的宰相一派，则会因为“伪造罪证，构陷国舅”这桩泼天大罪，被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好狠！
好毒的一石二鸟之计！
想通了这一层，林渊只觉得一股寒气，沿着脊椎，疯狂上窜。他甚至能想象到，那个隐藏在幕后的黑手，此刻正躲在某个阴暗的角落，欣赏着他们从天堂坠入地狱的丑态，发出一阵阵得意的冷笑。
这个人，不仅对宫中的一切了如指掌，更是将所有人的心理，都算计到了极致！
他算准了云妃急于扳倒皇后一派的心情。
他算准了自己，有能力，也有动机，去帮云妃拿到这封信。
他甚至算准了皇帝，在看到这封信时，会是何等的暴怒！
他就是要让皇帝的怒火，烧到最旺，烧到顶点，然后再由皇后，亲手将这盆冰水，浇下来！
期待越高，失望越大。愤怒越高，反噬越强！
这一刻，皇帝对他们的杀心，恐怕比刚才对张庭的杀心，还要重上十倍！
不行！
绝不能让他得逞！
林渊的眼中，闪过一抹决绝的厉色。
他知道，此刻，他绝对不能去跟皇后争辩那个“小名”的真假。因为那是一个无法被证伪的命题，只会越描越黑。
他唯一的生路，就是跳出这个“信件内容真伪”的泥潭，从另一个，谁也想不到的角度，进行反击！
而他的底牌，只有一张！
那就是——云妃在检查信件时，用秘法，在上面留下的那个，独一无二的家族印记！
这个印记，证明不了信的内容是真的。
但是，它可以证明，眼前这封信，就是他们从档案夹层里取出的那一封“原件”！
只要能证明这一点，他们就可以将自己，从“伪造者”和“构陷者”的身份，成功剥离出来，重新变回一个“发现者”！
——我们没有伪造，我们只是发现了这封信，并将它呈报给了皇上。至于信本身是真是假，那是另一个问题！
这，是偷换概念，也是他们唯一的生机！
“皇上……”
就在林渊准备开口的瞬间，皇后，己经再次开口了。她没有给任何人，留下喘息的机会。
她上前一步，对着皇帝，再次盈盈一拜，语气中充满了悲戚与恳切。
“皇上，臣妾的兄长，追随皇上二十余载，忠心耿耿，天日可表！如今，却遭此奸人构陷，险些蒙受不白之冤！臣妾恳请皇上，彻查此事！定要将这伪造书信，意图霍乱朝纲，离间君臣的幕后黑手，揪出来，明正典刑！”
她的话，说得义正辞严，掷地有声。
随即，她缓缓转过身，那双保养得宜的凤目，第一次，正眼看向了跪在地上的云妃，目光中，带着一丝悲悯，一丝轻蔑，和一丝……胜利者的审判。
“云妃妹妹，本宫知道，你我素有嫌隙。但本宫万万没有想到，你竟会为了争宠，为了扳倒本宫，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丧心病狂之事！”
“你……你血口喷人！”云妃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皇后，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皇后却根本不理会她的辩解，而是将目光，转向了林渊。
“还有你这个奴才，”她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腊月的寒风，“身为内廷侍监，不思尽忠职守，却与后宫嫔妃勾结，伪造谋逆罪证，构陷朝廷一品大员！此等恶奴，罪该万死！来人……”
“慢着！”
就在皇后即将下令的那一刻，一个不大，却异常清晰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
是林渊！
他缓缓地，抬起了头。
那张还带着些许烟熏痕迹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恐惧与慌乱，只有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平静地，迎向了皇后那冰冷的目光。
“皇后娘娘，”他开口了，声音嘶哑，却异常沉稳，“您说这封信，是伪造的。奴才，不敢苟同，也不敢反驳。因为奴才，人微言轻，见识浅薄，的确，没有能力去分辨国舅爷的签名，究竟是真是假。”
他的这番话，以退为进，先将自己从争论的核心摘了出来，让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皇后眉头微蹙，冷声道：“既然没有能力分辨，你这刁奴，还敢在此饶舌？”
“奴才不敢。”林渊不卑不亢地回道，“奴才只是想说一件事。”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然后，对着御座之上的皇帝，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启禀皇上！”
他的声音，骤然拔高，响彻整个大殿！
“奴才，的确无法证明，这封信的内容，是真是假！”
“但是！”
“奴才可以向皇上，向天下人证明——”
“眼前这封信，确确实实，就是奴才与云妃娘娘，从干清宫纸房，那份‘北境军械采办’的旧档夹层之中，取出来的……原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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