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呼啸着掠过紫禁城的红墙黄瓦，卷起枯枝败叶，也带来了深冬的凛冽寒意。静思苑仿佛成了被遗忘的冰窖，破败的门窗根本无法抵挡无孔不入的寒风，呵气成霜。
然而，在沈清玥那间最为“完整”的屋子里，却罕见地萦绕着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意。
屋子中央，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铁皮炭盆里，几块黑黢黢的木炭正散发着橙红色的光芒。这是林薇耗费了巨大精力，分好几次才成功传送过来的“蜂窝煤”和配套的小型铁皮炭盆（她特意选了最古朴无华的那种）。为了避免惊世骇俗，林薇提前将蜂窝煤敲成了不规则的小块，混在一些真正的普通木炭里。
即便如此，当沈清玥第一次点燃这些“怪炭”时，还是被它们持久而稳定的热力惊呆了。没有呛人的浓烟，只有持续散发的温暖，足以驱散屋内的严寒，甚至能让她用那个不锈钢饭盒烧一点热水。
这盆炭火，成了她度过寒冬的生命线。她极其节省地使用着，只在最冷的时候才点燃几块，并且时刻注意通风，将炭盆放在窗下不起眼的角落，用破瓦罐稍微遮挡一下。
食物的储备也让她安心不少。林薇传送了大量的压缩饼干、燕麦片、肉干和坚果。后院那些耐寒的萝卜终于可以收获，虽然个头不大，但洗刷干净后，无论是生吃脆甜，还是放在饭盒里和一点点肉干一起煮成热汤，都足以提供宝贵的热量和维生素。她甚至用林薇传过来的一小袋面粉和发酵粉，成功地在炭盆上烤出了几个歪歪扭扭却香气扑鼻的小面饼！
身体的变化也在持续。虽然孕吐反应偶尔会袭来，让她食欲不振，但在林薇源源不断的营养补给和精心挑选的安胎食物（红枣、核桃、时不时传来的几颗新鲜水果——林薇不惜代价买的反季节高价品）的支持下，她的总体气色反而比刚入冷宫时好了许多。小腹依然平坦，但一种母性的柔光开始隐约笼罩着她，让她在破旧宫装下显得有种奇异的宁静与坚韧。
她对王、李两位太监的打点依旧。每次送饭，她都会酌情塞给他们一小杯白酒，或者一小块肉干，偶尔甚至是一个她烤的面饼。两个太监的态度越发“和善”，送来的例行饭食质量依旧低劣，但至少是热的，分量也足，有时还会“无意”中多留下一个粗瓷碗或是几根柴火。他们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不过问沈清玥日益改善的生活状况从何而来，只享受那点额外的甜头。
然而，平静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年关将近，就连冷宫也未能完全免于宫廷事务的波及。
这日，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仿佛随时会落下雪来。王太监和李太监难得一起进了静思苑的内院，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低级内务府宦官服饰、面生的小太监。那小太监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簿子，脸上带着一种公式化的冷漠与不耐烦。
“都出来！内务府核对名簿，发放过冬的份例了！”王太监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的院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另外几个疯癫的妃嫔懵懵懂懂、衣衫褴褛地从各自的破屋里挪出来，缩在屋檐下，眼神空洞。沈清玥心里一紧，深吸一口气，也低眉顺眼地走了出去，站在最边上，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那小太监翻开簿子，开始机械地念名字和对信息。
“张氏，先帝宝林，殁于……啧，划掉。”
“赵氏，先帝才人……”他抬头瞥了一眼痴痴傻傻的赵才人，“还在。领粗布一匹，炭……五斤，米三斗。”旁边的李太监嘀咕了一句：“这炭火钱年年克扣，到手能有两斤就不错了……”
小太监面无表情地记录着，继续往下念。
沈清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被打入冷宫后，名册应该还在，但待遇恐怕……
“沈氏，今上……呃……”小太监念到她的名字时，明显顿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古怪，似乎查看了一下备注，“冲撞贵妃，废黜庶人……啧。”他撇撇嘴，声音里带上一丝轻蔑，“庶人沈氏，领旧棉絮一床，炭……一斤，陈米一斗半。”
饶是早有心理准备，听到这苛刻到极点的份例，沈清玥的心还是凉了半截。这点东西，在真正的寒冬里，根本活不下去。
王太监和李太监对视一眼，没说什么。他们早就习惯了这种克扣，甚至本身也是参与分润的一员。
那小太监合上簿子，准备离开。目光扫过院子里形容枯槁的女人们，最后，不知怎的，落在了沈清玥身上。
和其他人相比，沈清玥虽然穿着同样破旧，但脸色明显没有那么灰败，站姿也不像其他人那样佝偻绝望，甚至……脸上似乎还有点血色？
小太监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但他没多说什么，只是例行公事地交代王、李二人：“东西下午会送来，你们清点一下。对了，年后上面可能会派人来巡查各宫用度，包括这些地方，都警醒点，别出什么岔子。”
说完，他便带着簿子，转身走了。
王太监和李太监应付着送了送，然后回头，目光复杂地看了沈清玥一眼。那眼神里，有惯常的贪婪，有因为得了好处而产生的一丝回护，但似乎也多了一点……审视和不安？
沈清玥低着头，心中警铃大作。那个小太监的眼神，还有那句“年后巡查”，像一块冰投入了她刚刚温暖起来的心湖。
她默默退回屋里，关上门，后背抵住冰冷的门板，心脏怦怦首跳。
晚上，她立刻将白天的事情告诉了林薇。
“……内务府核账？年后巡查？”林薇在镜子那头也皱紧了眉头，“这确实是个麻烦。你和其他人差别越来越大，万一被来看见，很难解释。”
她沉吟片刻，说道：“清玥，我们必须未雨绸缪。从明天起，你要开始‘扮惨’。”
“扮惨？”
“对。把脸弄得灰扑扑的，最好弄点锅底灰。衣服弄得再破旧些，甚至可以故意撕几个口子。屋里……屋里那些太扎眼的东西，比如那个不锈钢饭盒和水杯，得彻底藏起来，用回原来的破碗。炭盆尽量少用，或者只在深夜用，用完立刻把灰处理干净……”林薇快速说着，“我们要制造一种假象，你只是勉强靠着那点可怜的份例和……嗯，就说你偷偷藏了点私房钱，偶尔换点吃的，才勉强没冻死饿死。绝对不能让任何人怀疑到有其他来源！”
沈清玥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系：“好，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还有那两个太监，”林薇补充道，“得再给他们加点‘封口费’。明确告诉他们，万一有人来查，必须统一口径，就说你情况很糟，只是命硬撑着了。如果他们配合，事后有重谢（比如加倍的白酒）。如果他们敢乱说……”林薇语气一冷，“就告诉他们，你反正烂命一条，大不了鱼死网破，把他们收受好处的事情捅出去，谁也别想好过！”
软硬兼施，这是目前唯一能想到的办法。
沈清玥重重地点了点头。为了活下去，为了保护腹中可能存在的孩子，她必须变得更坚强，更谨慎，甚至要学会威胁和算计。
接下来的日子，沈清玥开始了她的“表演”。每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用手沾了窗台上的积灰，轻轻抹在脸上和脖子上，让脸色看起来蜡黄黯淡。她将一件本来就很破的旧衣撕开了更大的口子，用粗糙的针脚勉强缝上。她把温暖的羽绒被深藏起来，晚上睡觉时只盖那床新发下来的、硬邦邦甚至有异味的旧棉絮，冻得瑟瑟发抖时才敢偷偷把羽绒被拿出来盖一会儿，天亮前再赶紧收好。
不锈钢餐具被藏起，换回了缺口瓦罐。炭盆的使用变得极其谨慎，暖意稍起就赶紧熄灭，开窗散味。
王太监和李太监那边，沈清玥找机会，将林薇教的话原封不动地说了一遍，并额外加送了一次白酒。两个老太监混迹宫廷多年，自然知道轻重，看到沈清玥突然又变得“凄惨”起来，先是惊讶，随后便心领神会，掂量着手里沉甸甸的“封口费”和潜在的“重谢”，以及鱼死网破的威胁，最终还是贪婪和恐惧占了上风，含糊地应承了下来。
静思苑似乎又恢复了往日那种死气沉沉、人人自危的状态。但在这刻意营造的惨淡之下，希望的火焰并未熄灭，只是燃烧得更加隐秘，更加小心翼翼。
沈清玥抚摸着微隆（似乎开始有一点点迹象）的小腹，望着窗外灰暗的天空，眼神坚定而沉静。
冬天很难熬，危机西伏。
但她知道，她不是一个人。千年之外，有一股力量在坚定不移地支撑着她。
她们一定能熬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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