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坤宁宫的烛火烧得比往日更旺些,将殿内照得温暖如春。
皇后特意设下了家宴,没有繁复的礼节,没有宫人环伺,只有她、太子李桓,以及被特许同席的沈微。桌上摆着的,都是些精致清淡的家常菜肴,显然是用了心的。
这场宴席,既是为太子庆祝新生,也是为沈微压惊,更是皇后在经历了一日惊魂之后,急需抓住的一丝家庭温情。
气氛是温馨的,甚至可以说是其乐融融。皇后不断地为沈微布菜,言语间的亲昵与疼爱,几乎要将她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
“好孩子,多吃些,看你这小脸白的,没一点血色。”皇后将一块剔了刺的鲈鱼肉夹到沈微碗里,叹道,“今日在太极殿上,真是吓死本宫了。幸好你机敏,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是娘娘与陛下圣明,臣女不敢居功。”沈微浅笑着应答,心中却在思忖着该如何将话题,自然地引到正轨上来。
李桓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他放下手中的玉箸,苍白的脸上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感慨,对皇后道:“母后,今日之事,倒让儿臣想通了许多。”
“哦?我儿想通了什么?”皇后立刻关切地望向他。
“儿臣过去总觉得,自己这身子,不过是苟延残喘,过一日算一日罢了。”李桓的语气很轻,却带着一种足以触动人心的力量,“可如今,有了沈小姐的神仙医术,儿臣……竟也开始奢望起‘将来’二字了。”
他这番话,说得皇后眼圈一红,险些又落下泪来。
“好孩子,好孩子,你能这么想,母后就放心了。将来,我们的桓儿,定能健健康康的,将来……”
“所以,”李桓打断了她的话,目光清澈地看着她,问出了第一个问题,“母后,儿臣想知道,关于儿臣的病,关于儿臣的出生,您……可还有什么,是瞒着儿臣的?”
皇后的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
她端着汤碗的手,微微一颤,几滴滚烫的汤汁洒了出来,她却恍若未觉。
殿内的气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桓儿……”皇后张了张嘴,眼神有些闪躲,“你……你问这个做什么?都过去了。你只要知道,你是母后的心头肉,是父皇最看重的儿子,这便够了。”
“不够。”李桓摇了摇头,他的眼神温和,态度却异常坚决,“过去,儿臣不知自己能活多久,便不敢问,也不想问。可现在,沈小姐给了儿臣希望,儿臣便想活个明白。母后,一个连自己从何而来都不知道的人,又如何能看清自己要往何处去?”
他的话,如同一把钥匙,精准地插进了皇后心中那把尘封己久的大锁。
沈微适时地开口,声音轻柔,却如同一阵精准的东风,助推了火势:“娘娘,恕臣女多嘴。从中医医理上讲,知晓病源之根,对后续的调理与治疗,亦有莫大的助益。殿下与臣女所患之‘先天风心症’,极为罕见,若能知晓其由来,或许……臣女能更有把握,配出更对症的固本培元之方。”
她将话题,巧妙地拉回到了“治病”这个皇后最无法拒绝的理由上来。
一个,是儿子对身世的渴求。
一个,是神医对病根的探寻。
两相夹击之下,皇后心中那道坚守了十八年的防线,终于开始出现了裂痕。
她看着儿子那双写满执着的眼睛,又看了看沈微那张充满真诚的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十几年来所积压的所有秘密与痛苦,都一并吐出来。
“也罢……也罢。”她挥了挥手,示意最后一个布菜的宫女也退下。
当殿门被轻轻合上,整个坤宁宫,便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只属于他们三人的秘密空间。
皇后放下碗筷,眼神变得悠远而哀伤,仿佛透过眼前跳动的烛火,看到了遥远的过去。
“你们猜得没错。”她缓缓开口,声音干涩,“我,和桓儿,都并非出生在这皇城之内。我们……来自一个你们从未听过的地方,长庚谷。”
尽管早己从李桓口中得知,但当这个名字从皇后口中亲口说出时,沈微的心,还是不由自主地漏跳了一拍。
“那是一个……很美,也很残酷的地方。”皇后的眼中,流露出复杂的情绪,“那里与世隔绝,风景如画,谷中的医术,更是领先当世。可那里,也是一座牢笼。所有身患‘风心症’的谷中血脉,从出生起,便被注定了,一生一死,都不能踏出谷口半步。”
“我……便是其中之一。”
沈微和李桓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首到二十年前,一个迷了路的年轻旅人,误打误撞地闯入了谷中。他英俊,风趣,带着山谷里从未有过的、属于外面世界的气息。我们……相爱了。”皇后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甜蜜而苦涩的追忆,“他,便是你们的父皇,当今的陛下。那时的他,还只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
“后来,他要离开,要回去争夺那个本该属于他的位置。我舍不得他,便不顾谷中禁令,毅然决然地……跟他走了出来。”
“再后来,我发现自己怀了身孕。那是我一生中最欢喜,也最恐惧的日子。我日夜祈祷,可最终……你还是带着这该死的、和我一样的宿命,降生了。”她看着李桓,眼中满是痛楚与怜爱。
“长庚谷的人,很快便找了来。他们要将我和你,一同带回谷中。是你的父皇,当时己登基为帝的他,力排众议,与谷中大长老,定下了那个二十年之约。”
原来,这就是一切的开端。
一个关于爱情、自由与宿命的故事。
“那……”沈微犹豫了片刻,终于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娘娘,为何臣女……也会有这种病?臣女的母亲,只是您当年的闺中密友,并无长庚谷的血脉,不是吗?”
听到这个问题,皇后的身体,猛地一僵。
她看着沈微,眼神变得无比复杂,那里面有愧疚,有怜惜,有痛苦,还有一丝……深藏的、不忍卒读的悲伤。
“孩子……”她伸出手,想要去抚摸沈微的脸颊,却又在半空中停住,缓缓地收了回去。
“你口中的母亲,林氏,她确实是本宫最好的姐妹。”皇后的声音,变得异常艰难,“可她……只是你的养母。”
轰!
如同九天之上,一道惊雷,狠狠地劈在了沈微的头顶!
养母?
她……不是母亲亲生的?
这怎么可能?!
母亲对她的疼爱,那种深入骨髓、毫无保留的关怀,怎么可能是假的?
“不……不可能……”沈微下意识地摇头,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是真的。”皇后闭上了眼睛,两行清泪,终于顺着她保养得宜的脸颊,滑落下来,“你的亲生母亲,名叫……林徽。她是我的同胞亲妹。”
同胞亲妹!
沈微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她用手撑住桌子,才勉强没有让自己倒下去。
“当年,我与你母亲,一同怀有身孕。我们的预产之期,仅仅相差了不到一月。可就在桓儿出生的那天,谷中长老便诊断出,他……有风心症。”
“而你母亲腹中的你,也被断定,有九成的可能,会是同样的结果。”
“按照谷规,两个孩子,都必须留在谷中。可你的父皇,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自己的嫡长子,成为一个没有身份的幽谷之人。而我……我也自私地,想要将自己的孩子,留在身边。”
“于是,我们……做了一个交易。”皇后的声音,充满了痛苦的颤抖,“一个……残忍的交易。”
“当时,你母亲难产,自知时日无多。她在临终前,将你托付给了我。而你的父皇,则与谷中长老达成协议——他,可以带走一个孩子,作为大周的储君。而另一个孩子,则必须送出谷外,交由完全可靠之人抚养,作为……作为……”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李桓接过了她的话,声音低沉而沙哑:“作为备用。作为在我病发不治之时,一个可以随时被推出来,延续长庚谷与皇家血脉的……替代品。”
“沈家,世代忠良。而你的养母林氏,又是母后最信任的人。所以,我被留在了宫中,成了太子李桓。”李桓看着沈微,眼中是无尽的悲悯与同情,“而你,则被送到了沈家,成了将军府大小姐,沈微。”
“你……是我的表妹。”
真相,以一种最猝不及防,也最血淋淋的方式,被揭开了。
沈微呆呆地坐在那里,脑中一片空白。
她不是沈家的女儿。
她和太子,是血脉相连的表兄妹。
她从出生起,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替代品。
父亲母亲对她的好,二哥对她的维护,大哥对她的沉稳关爱,昭儿对她的依赖……这一切,难道都是建立在一个谎言之上吗?
不,不是的。
沈微猛地想起了父亲信中那句“父信你,亦如信我自己”。
那种信任,那种爱,是做不了假的!
或许,他们……也只是被托付之人,并不知道这背后所有的阴谋。
“对不起……孩子……对不起……”皇后泣不成声,她终于握住了沈微冰冷的手,“这些年,我无时无刻,不活在愧疚之中。我不敢认你,甚至不敢过多地与你母亲来往,生怕引起别人的怀疑。我只能在暗中,默默地看着你长大……我……”
“娘娘。”沈微忽然开口,打断了她的话。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
她反手,握住了皇后颤抖的手,抬起头,那双被泪水洗过的杏眸,清亮得惊人。
“您不必说对不起。”
“因为,从今日起,我沈微的命,不再是谁的替代品。”
“我,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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