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脚步声，最终停在了玄字一号牢房的门前。
那不是一个人的脚步声，而是一队人。每一步都整齐划一，落地无声，仿佛不是踏在冰冷的石板上，而是踩在所有囚犯的心尖上。这种脚步声，代表着天牢里至高无上的秩序与……铁腕。
“哐——”
一声巨响，并非来自林远面前的牢门，而是来自监区入口那道更为厚重的玄铁大闸。大闸被缓缓拉开，几道刺目的火把光芒，撕裂了监区内昏沉的黑暗，将一条通往深处的道路，照得亮如白昼。
整个玄字号监区，陷入了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那些原本还在窃窃私语、或是发出痛苦呻吟的囚犯们，此刻，全都噤若寒蝉，一个个拼命地将自己缩回牢房最黑暗的角落，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招来杀身之祸。
就连那些跪在地上的狱卒，也停止了哭喊求饶，只是以一种更加卑微的姿态，将头颅深深地埋在地上，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林远微微眯起了眼睛，适应着那突如其来的强光。
他看到，一行身穿黑色劲装、腰佩制式长刀的狱卒，分列两旁，组成了一条通道。
一名身形瘦削、须发皆白的老者，正背着手，迈着一种不疾不徐的、仿佛在自家后花园散步般的步伐，缓缓地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纤尘不染的灰色儒衫，与这肮脏血腥的天牢，格格不入。他的脸上，沟壑纵横，却打理得极为干净，没有一丝油光。他的眼神，浑浊，却又像是能洞穿一切的深潭，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的距离，都像是用尺子量过一般，分毫不差。
他先是看了一眼地上那具死状凄惨的刀疤脸尸体，浑浊的眼珠，动都未动一下，仿佛那不是一具尸体，只是一块碍事的石头。
然后，他从怀中，掏出了一方雪白的丝帕，轻轻地，掩住了口鼻。
“把这里，收拾干净。”
他的声音，苍老，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是！典狱长大人！”
那几名跪着的狱卒，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起身，招呼着其他人，七手八脚地将刀疤脸的尸体，拖了出去。很快，又有人提着水桶和刷子进来，开始一丝不苟地，清洗着地上的血迹。
整个过程，井然有序，却又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这位典狱长，自始至终，都没有看林远一眼。
他只是踱步到了送饭口前，伸出那只戴着白色丝质手套的手，轻轻地，在那扇沾染了血污的铁板上，拂了一下。
看到手套上沾染的灰尘，他微微地皱了皱眉，似乎很不满意。
“王麻子当差，越来越懈怠了。”他淡淡地说道，像是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回头，把他这个月的饷银，全扣了，拿去喂狗。”
周围的狱卒，闻言，身体齐齐一颤，头垂得更低了。
人都死了，还要被扣掉饷银。
这位典狱长的刻薄与威严，可见一斑。
做完这一切，他才终于，缓缓地抬起头，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透过送饭口，落在了林远的身上。
“年轻人，火气不要这么大。”他的声音，依旧平淡，“这里，是天牢。天牢里，有天牢的规矩。”
“第一条规矩，”他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囚犯，不得杀害狱卒。违者，凌迟处死，悬尸示众。”
他的话，没有丝毫的杀气，却比任何声色俱厉的威胁，都更让人感到遍体生寒。
因为，他不是在威胁，他只是在……陈述规则。
就好像，太阳东升西落，人饿了要吃饭一样，理所当然。
林远看着他，神色平静。
“他该死。”
“哦？”典狱长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感兴趣的神色，“为何？”
“他想毒杀我。”林远指了指地上那碗己经被蟑螂验证过的肉羹，“这碗汤里，有断肠草。这馒头里，有生石灰。”
典狱长闻言，浑浊的眼珠，微微动了动，看了一眼地上的“证物”。
他没有去验证，也没有去质疑，只是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
他似乎是接受了这个解释。
但下一刻，他话锋一转。
“但是，他毕竟是狱卒。”典狱长缓缓地说道，“他代表的，是天牢的颜面。你杀了他，便是打了天牢的脸。”
“所以，”他看着林远，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终于透出了一丝冰冷的寒意，“你，还是要死。”
他根本不在乎真相！
他在乎的，只有规则，和颜面！
在这座由他掌控的地下王国里，他的话，就是唯一的真理！
林远笑了。
“典狱长大人，好大的官威。”他摇了摇头，“只是，不知道你这条规矩，管不管得了……将军府的人？”
“将军府？”典狱长闻言，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陈骁那个莽夫，手是伸得越来越长了。不过，你不用拿他来压我。”
“出了镇北关，他是大将军。进了这天牢的门，是龙，他也得给老夫盘着！”
“这镇北关，还不是他陈骁，一手遮天的地方。”
他的话，说得极其狂傲，却又偏偏让人觉得，理应如此。
林远心中一动。
看来，这天牢的水，果然很深。这位典狱长，显然不是陈将军的嫡系，甚至，对他颇有微词。
这就意味着，陈将军亲卫的身份，在这里，并不好用。
甚至，可能会起到反效果。
“看来，典狱长大人，是不打算讲道理了。”林远缓缓说道。
“道理？”典狱长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在这天牢里，老夫的规矩，就是道理。”
他转过身，对着身后的黑甲狱卒，淡淡地挥了挥手。
“开门。”
“将他，带去‘刑房’。”
“老夫，要亲自看着，他身上的骨头，被一根根地敲碎。”
“是！”
两名身材魁梧如铁塔的黑甲狱卒，上前一步，掏出了一串沉重的钥匙。
整个监区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所有囚犯，都屏住了呼吸。他们知道，这个新来的狂徒，彻底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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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就在那钥匙，即将插入锁孔的瞬间，林远那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典狱长，你可知道，‘督查营’？”
短短的五个字，却如同惊雷，在典狱长的耳边，轰然炸响！
他那只正准备转身离去的手，猛地一僵！
那张始终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骇然之色！
他猛地转过头，那双浑浊的眸子，骤然收缩，死死地，盯住了林远！那眼神，不再是平静的深潭，而是掀起了惊涛骇浪的怒海！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颤抖。
督查营！
这个名字，对于镇北军的高层来说，并不陌生！
那是陈骁为了对抗监军府，秘密组建的一支绝对忠诚、权力滔天的“影子部队”！
这支部队，不入军籍，不受节制，首接听命于陈骁本人！拥有监察全军，先斩后奏之权！
它是悬在所有将领头上的一柄利剑！也是陈骁手中，最锋利、最神秘的一张底牌！
知道这支部队存在的人，屈指可数！而眼前这个年轻人，竟然一口，就叫破了它的名字？！
林远看着他那震惊的表情，心中了然。
他赌对了。
陈将军亲卫的身份，压不住这位老谋深算的典狱长。
但，“督查营”这个名字，可以！
因为，前者代表的，是陈将军的“面子”。
而后者，代表的，则是陈将军的……“刀子”！
“看来，典狱长大人，是听说过的。”林远微微一笑，缓缓地，从怀中，掏出了一枚黑色的、非金非铁的令牌。
令牌之上，只刻着两个古朴的篆字——
督查！
当这枚令牌，出现在典狱长视野中的瞬间，他那双浑浊的眼睛，瞪到了最大！
呼吸，都在瞬间，变得粗重了几分！
“督查令……”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喃喃自语。
他身后的那些黑甲狱卒，虽然不认识这块令牌，但看到典狱长如此失态，也瞬间意识到，眼前这个年轻人，身份，绝对非同小可！一个个，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噤若寒蝉。
“现在，”林远掂了掂手中的令牌，看着典狱长，似笑非笑地说道，“典狱长大人，还觉得，我有罪吗？”
“还觉得，我要死吗？”
典狱长的脸色，阴晴不定，变幻到了极致。
他死死地盯着林远，似乎想从他的脸上，看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
督查营的人，怎么会以囚犯的身份，被关进天牢？
这不合常理！
除非……
一个惊人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
除非，这是一场……局！
一场由陈骁亲自布下的、针对天牢，或者说，是针对……监军府的局！
而眼前这个年轻人，就是局中，那枚最关键的棋子！
想通了这一点，典狱长后背的衣衫，瞬间被冷汗浸湿！
他刚才，竟然还想着，要将这枚“棋子”，带去刑房，敲碎他一身的骨头？
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了……
他毫不怀疑，明天一早，自己的脑袋，就会被挂在镇北关的城楼之上！
想到这里，典狱长那张老脸，缓缓地，挤出了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原来……原来是督查营的大人，当面。”他对着林远，竟是微微地，欠了欠身子，语气，也变得恭敬了许多，“老朽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还望大人，海涵。”
这一幕，更是让周围的所有人，眼珠子都掉了一地！
那个说一不二、视人命如草芥的典狱长，竟然……低头了？！
林远看着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将令牌，收回了怀中。
他知道，自己这一关，算是过了。
“典狱长客气了。”他淡淡地说道，“我现在，还是‘罪官林远’。在将军的计划结束之前，我的身份，还请典狱长，代为保密。”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典狱长连忙点头，如同小鸡啄米。
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了牢房的角落。
当他看到那道倚墙而立的、慵懒的红色身影时，他的瞳孔，再次猛地一缩，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丝……畏惧。
他对着那个方向，竟是再次，微微地躬了躬身，算是行礼。
然后，他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只有他和林远才能听到的音量，飞快地说道：“大人，您……怎么会被关到这里来？”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解，和深深的忌惮。
林远心中一动，知道他说的“这里”，指的，是这间有赤练存在的“玄字一号房”。
“这是典狱长的安排，不是吗？”林远反问道。
“不不不！”典狱长连忙摆手，脸色发白，“给老朽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将您，安排在……‘她’的隔壁！这一定是下面的人，搞错了！老朽马上，就为您更换牢房！”
“不必了。”林远打断了他，“这里，挺好。”
典狱长闻言，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了林远一眼，又看了一眼角落里的赤练。那眼神中，有同情，有怜悯，也有一丝……幸灾乐祸？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化作了一声叹息。
“既然大人坚持，那……老朽便不多言了。”
“只是，老朽奉劝大人一句，”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千万，不要去招惹她。否则……神仙难救。”
说罢，他不再停留，仿佛多待一刻，都是一种煎熬。
他猛地一挥手，对着那些还在发愣的狱卒，厉声喝道：
“都还愣着干什么？！滚！全都给老夫滚出去！”
“今日之事，谁敢泄露半个字，株连九族！”
一群人，来得快，去得更快，如同潮水般，退得一干二净。
那扇厚重的玄铁大闸，再次缓缓关闭。
整个监区，又恢复了之前的黑暗与死寂。
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从未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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