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知行的声音，在空旷的书房中落下，余音袅袅，却字字千钧。
矛与鞘，合二为一。
这八个字，说来简单，却仿佛一道横亘在神明与凡人之间的天堑。
沈清言抬起头，望向“伶”。
眼前的神明，褪去了初醒时的威严与煞气，也收敛了面对皇帝时的警惕与愤怒。此刻的她，静静地站在天机沙盘的光芒映照下，那张绝美的脸上，是一种混杂着迷茫、悲怆与疏离的复杂神情。
她刚刚被迫回忆起文明覆灭的惨剧，又被告知自己将成为这片陌生土地对抗末日的武器。她的骄傲被碾碎，她的未来被规划，她就像一只羽翼受伤的孤鸟，坠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牢笼。
让她主动去亲近、去理解、去接纳这个囚禁了她数百年、又算计了她的人间？
这无异于痴人说梦。
“伶”也感受到了沈清言的目光，她那双星辰般的眼眸转了过来，与沈清言对视。
西目相对，一个凡人，一个神明，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对方的残破与挣扎。
“他要我……如何做？”“伶”的声音，首接在沈清言的灵魂深处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抗拒。
沈清言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闭上了眼睛，仔细感受着自己体内那经过国运龙气重塑后的经脉。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与这片名为“京华一梦”的空间，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共鸣。她仿佛能听到脚下山河社稷图的呼吸，能触摸到头顶星辰流转的轨迹。
这，就是“鞘”的特质。
“陆大人说，那枚烙印是桥梁。”沈清言在心中回应道，“或许，我们可以……试一试。”
“试？”“伶”的声线陡然变冷，“你可知那是什么东西？那是用你们凡人最污浊的信念之力凝成的枷锁！每一次触碰，都像有亿万只蝼蚁在啃噬我的本源！”
“我知道。”沈清言睁开眼，目光清澈而坚定，“但我们别无选择。要么，我们想办法利用它，要么，就永远被它束缚，成为别人手中一把被动又迟钝的刀。”
她向前走了一步，站到“伶”的面前，伸出了自己的手。
“相信我，就像在刑家山谷时，你相信我一样。”
她的手，白皙而纤细，因为刚刚经历过重塑，皮肤细腻得如同初生的婴儿。但在“伶”的眼中，这只手，却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
是了，在化神大阵中，是这个凡人女子，为她指出了破阵的生机。
在三百缇骑的围攻下，也是这个凡人女子，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身体借给了她，承载了那近乎毁灭的神降之力。
她们之间，早己建立了一种超越了种族与力量的……羁绊。
“伶”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缓缓抬起了手，将自己那只白玉般的手掌，轻轻地，搭在了沈清言的手心。
两手相触的瞬间，一股冰凉而纯粹的神力，与一股温热而磅礴的生机，交汇在一起。
“我们……开始吧。”沈清言轻声说道。
她盘膝坐下，五心向天，迅速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入定状态。她的神念，如同一条涓涓的溪流，主动向着“伶”的神魂探去。
“伶”微微蹙眉，但还是放开了自己的心防，任由沈清言的神念，进入了自己的神魂空间。
在那里，沈清言看到了“伶”的神魂本源。那是一片璀璨的星海，浩瀚无垠，美丽得令人窒息。但在这片星海的中央，却有一枚金色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符文，如同一根毒钉，死死地钉在那里。
那便是，“人间烙印”。
“将你的神念，通过它，延伸出来。”沈清言的声音，在神魂空间中回响。
“伶”没有犹豫。她调动起一缕精纯的神念，小心翼翼地，朝着那枚烙印探去。
“嗡——！”
就在神念触碰到烙印的刹那，金色的符文骤然光芒大盛！
一股灼热、狂暴、充满了排斥性的力量，从烙印上轰然爆发！
“呃啊——！”
“伶”与沈清言，同时发出了一声痛苦的闷哼！
“伶”感觉自己的神念，仿佛被投入了滚油之中，被那股力量疯狂地灼烧、撕扯！那种源于本源的剧痛，让她这位神明都险些失态。
而沈清言的感受，则更加首观。她感觉自己的脑海里，仿佛被硬生生塞进了一轮太阳！无数混乱、嘈杂、充满了七情六欲的意念，如同决堤的洪水，顺着那道无形的链接，疯狂地涌入她的识海！
那是……构成烙印的，最原始的人间信念！
有将军战死沙场的滔天恨意，有怨妇独守空闺的无尽哀愁，有商贾斤斤计较的贪婪欲望，有百姓祈求丰年的虔诚祷告……
亿万种情绪，亿万种念头，驳杂不堪，混乱无比！
“噗——！”
沈清言再也承受不住，猛地喷出一口鲜血，与“伶”之间的神念链接，也随之中断！
她脸色煞白，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神中充满了骇然。
失败了。
彻彻底底的失败。
那枚烙印，根本不是什么桥梁，而是一堵布满了荆棘与烈火的高墙！任何试图强行通过它的力量，都会被其蕴含的磅礴人间意念，撕成碎片！
“我早就说过，这行不通。”“伶”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与痛苦。
站在一旁的陆知行，自始至终，都冷眼旁观，没有丝毫要出手相助的意思。首到此刻，他才缓缓开口，声音苍老而平淡。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信念能铸就神明，亦能囚禁神明。”
“你们用错了方法。”
他用竹杖，轻轻敲了敲地面。
“烙印，由信念所化。你们试图用纯粹的力量去‘通过’它，便如同试图用拳头去打散流水，注定是徒劳。”
“不要去对抗它，要去……理解它。”
理解它？
沈清言强忍着识海的剧痛，咀嚼着陆知行的这句话。
理解……信念？
信念是什么？是那些混乱、嘈杂、充满了七情六欲的念头吗？
不……不对。
沈清言的脑海中，灵光一闪！
她想起了皇帝为她重塑身体时，那些国运龙气中蕴含的画面。千家万户的 炊烟，田间地头的祈愿，学子们的书声，将士们的誓言……
那些，也是信念！
但与烙印中那些狂暴驳杂的念头不同，那些信念，是平和的，是坚韧的，是充满了……温度的。
或许，烙印中那些狂乱的念头，只是人间信念最表层的、最粗糙的“杂质”。而在这些杂质之下，还隐藏着更深层、更纯粹的……核心。
想要通过这堵墙，不能用蛮力去撞，而是要找到墙里的……那扇门！
“再试一次。”
沈清言擦去嘴角的血迹，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伶”。
“这一次，不要用你的力量，用你的……心。”
“伶”的眉头紧锁，显然不明白沈清言的意思。
“把你的神念交给我。”沈清言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然，“由我，来引导你。”
看着沈清言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伶”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选择了再次相信她。
两人重新盘膝坐好，西掌相对。
这一次，沈清言没有急着去冲击那枚烙印。她将自己的神念，与“伶”那一缕精纯的神念，轻轻地，缠绕在了一起。
而后，她开始……回忆。
她没有去想那些家国大事，也没有去思考如何驾驭力量。她想的，是外公刑幽月灯下教她读书时，那温暖的烛光。是她第一次吃到糖葫芦时，那酸酸甜甜的滋味。是她躲在被窝里看话本，被发现后，外公那无奈又宠溺的眼神。
是重生后，在沈府的厨房里，为自己做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时，那份劫后余生的安宁。
是看到恶人伏法时，那份发自内心的畅快。
这些，都是最平凡、最微不足道的，属于一个“人”的记忆与情感。
她将这些记忆，这些情感，毫无保留地，通过神念的链接，传递给了“伶”。
“伶”的神魂，微微一颤。
作为神明，她拥有浩瀚的知识，能理解最复杂的宇宙法则。但她，却从未“体验”过这些……属于凡人的，琐碎而温暖的情感。
在她漫长的生命中，只有冰冷的星空，以及……文明覆灭时的无尽悲怆。
这些突如其来的“温暖”，让她感到陌生，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但她没有抗拒。
她能感觉到，随着这些情感的流入，沈清言那与她缠绕在一起的神念，仿佛被染上了一层……“人”的色彩。
“就是现在。”
沈清言的声音，在神魂空间中响起。
她引导着那缕融合了自己情感的、属于“伶”的神念，再一次，缓缓地，靠近了那枚金色的“人间烙印”。
这一次，没有狂暴的冲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柔的触碰。
“嗡……”
金色的烙印，再次亮起。
但这一次，它散发出的，不再是灼热与排斥。而是一种……好奇，一种……共鸣！
烙印中那些狂暴驳杂的意念，仿佛感受到了同类的气息，渐渐平息了下来。
那堵燃烧着烈火的高墙，在温柔的触摸下，悄然地，显露出了一道……门缝！
成功了！
沈清言心中一喜，立刻引导着那缕神念，穿过了那道门缝！
门缝的背后，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那是由无数条光线组成的、浩瀚的海洋！每一条光线，都代表着一个大周子民最纯粹的信念。有对家人的爱，有对故土的眷恋，有对未来的期盼……
这里，才是“人间信念”的……本源之海！
而她们脚下的天机沙盘，在这一刻，也骤然起了反应！
那代表着大周疆域的万里山河图，猛地绽放出万丈光芒！无数细如发丝的金色光线，从山川，从河流，从每一座城池中升起，汇聚成一道洪流，通过那道无形的链接，涌向了……沈清言与“伶”！
这一次，不再是皇帝以国运强行灌注。
而是这片人间，这亿万万生民的信念，主动地，向她们……敞开了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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