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疗舱内，“回声”的呓语如同破碎的梦境残片，在寂静的车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又令人不安。
“……眼睛……无数眼睛……”他的声音带着剧烈的喘息，仿佛正被无形的恐惧扼住喉咙，“……枷锁……必须打破……”
老矿锤的机械眼红光微闪，嘟囔道：“啧，脑子伤得不轻，尽说胡话。”但他粗糙的手指却在终端上快速敲击，将“回声”的呓语尽可能清晰地记录下来。
莉亚紧盯着舱内那张与父亲年轻时别无二致的脸，心情复杂。那些词语并非全然无意义，它们与基地深处的经历、与银辉之忆的警示隐隐呼应。
林默右眼的悸动愈发明显，他感到一丝微弱的精神波动正从医疗舱中弥散开来，混乱、痛苦，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吸引力，仿佛磁石般试图与他的守门人感知产生共鸣。他强迫自己稳住心神，不去主动触碰那脆弱的意识流。
“他的意识正在恢复，但非常不稳定。”老杰克检查着医疗舱的数据，“身体机能正在纳米机械和药物的作用下缓慢修复，但精神层面的创伤……需要时间，或者更专业的干预。”
“我们没那么多时间。”埃克斯焦躁地搓着他那金属指关节，“外面一堆人等着把我们生吞活剥，就指着这小子能吐出点有用的东西。”
“锤叔，”莉亚转向老矿锤，语气坚定，“‘碎星酒吧’在哪里？我们现在就需要情报。”
老矿锤抬了抬下巴，指向车间另一侧一道不起眼的铁门：“从那儿下去，第三层甲板，闻到最冲的酒精味和听到最吵的音乐声就到了。记住，在那里，情报比酒贵，命比情报更贱。别惹事，但也别怕事。提我的名字……或许能让你们少挨顿揍，但也可能挨得更狠，看心情。”他发出一种类似齿轮摩擦的笑声。
“柯尔特，你留在这里，协助杰克叔叔照顾他，保持警戒。”莉亚吩咐道，然后看向林默和埃克斯，“我们三个去。”
埃克斯拍了拍腰间的能量手枪——那是从飞船上带下来的唯一像样的武器：“早就等不及了。”
林默点了点头，他的感知如同无形的触须，提前探向那扇铁门之后的世界。
铁门后是一条向下延伸的、锈迹斑斑的金属楼梯，空气中弥漫着越来越浓的劣质酒精、烟草、汗味和某种兴奋剂混合的刺鼻气味。嘈杂的音乐声、喧哗声、偶尔的争吵和玻璃破碎声如同潮水般涌上来。
走下楼梯，推开一扇隔音效果约等于无的破旧木门，所谓的“碎星酒吧”便呈现在眼前。
昏暗、拥挤、烟雾缭绕。吧台由废弃的飞船引擎改造而成，酒保是一个身材高壮、手臂是义肢、脸上带疤的提坦人，正面无表情地擦拭着一个脏兮兮的杯子。顾客三教九流：满身油污的机械师、眼神凶狠的佣兵、衣着暴露但携带隐藏武器的、缩在角落进行可疑交易的黑市商人、甚至还有一两个用兜帽遮住面容、特征非人的异星来客。全息投影仪故障般地闪烁着，播放着过时的星际新闻和夸张的武器广告。
他们的出现立刻吸引了不少目光。莉亚的星火组织制服（虽然破损）、林默奇特的右眼、埃克斯那标准的退伍兵气质和显眼的武器，在这个环境里既显得格格不入，又明晃晃地写着“有故事”和“麻烦”两个词。
三人不动声色地走到吧台一个相对空旷的角落。
“三杯合成威士忌，最便宜的那种。”埃克斯粗声粗气地对酒保说，扔过去几枚磨损的信用点硬币。这是为了避免显得太另类，也是打听消息前最低成本的投石问路。
酒保瞥了他们一眼，没说话，倒了三杯浑浊的液体推过来。
莉亚压低声音：“分头听听，注意有没有关于‘净化者’、星火内部动向、或者任何异常悬赏的消息。”
林默的注意力却并不完全在周围的谈话上。他的右眼微微发热，感知力如同水银泻地，悄然蔓延开来。他捕捉着周围人群散发的情绪碎片：贪婪、焦虑、麻木、短暂的狂喜……以及，一丝极其微弱、但与他自身力量、与医疗舱里“回声”的波动隐隐共鸣的……异常频率。
那频率并非来自某个人，而是来自酒吧最深处的一个卡座。那里坐着一个独自喝酒的身影，披着厚重的防尘斗篷，兜帽拉得很低，完全看不清面容。他/她面前的桌上放着一杯几乎没动过的酒，还有一个不起眼的、似乎是某种古老音乐播放器的设备，那微弱的共鸣频率正是从播放器里散发出来的。
就在这时，酒吧入口处一阵骚动。
西个穿着统一黑色镶红边制服、佩戴着星火组织次级安保部队徽章的人走了进来，领头的是一個神色倨傲的瘦高个军官。他们的目光如同扫描仪一样扫过全场，最后精准地定格在了莉亚三人身上。
“看，麻烦来了。”埃克斯低声咒骂，手按在了枪柄上。
瘦高个军官带着手下径首走来，无视了周围投来的各种目光。
“莉亚·伏尔甘少尉，”军官的声音冷硬，带着程式化的腔调，“根据星火安全条例第7条第3款，你以及你的同伴涉嫌参与基地非法活动、窃取组织财产、并与最高级别安全事件有关。请立即跟我们返回总部接受调查。”
酒吧里的音乐声似乎都降低了一些，无数道看热闹的目光聚焦过来。
莉亚站首身体，毫无畏惧地迎上对方的目光：“安全条例？我看是凯恩元帅或者他身边某条忠犬的私人指令吧？我们经历了什么，你们一无所知！‘净化者’才是真正的威胁！”
军官面无表情：“‘净化者’的问题总部自有判断。你们的任务是服从命令。不要反抗，否则我们将采取强制措施。”他身后的三名士兵上前一步，手按在腰间的电击棍和能量手枪上。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埃克斯咧嘴一笑，独眼里闪着凶光：“强制措施？就凭你们几个三流货色？老子在边境揍海盗的时候，你们还在玩玩具枪呢！”
林默默不作声地移动了半步，与莉亚和埃克斯形成一个简单的三角防御阵型，他的右手虚握，守门人的力量在体内悄然流转，准备应对最坏的情况。
酒吧里的其他人大多一副事不关己看好戏的样子，甚至有人悄悄开了赌盘赌哪边会赢。
就在冲突一触即发之际——
“吵死了！”
一个洪亮而略带醉意声音从吧台另一端响起。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穿着破旧飞行员夹克、满脸络腮胡的中年男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手里还拎着半瓶酒。他打了个酒嗝，指着那群星火安保士兵。
“罗伊斯你这個舔上司靴子的软蛋！没看到老子在喝酒吗？带着你的奶娃娃们滚出去！碎星酒吧不是你们星火撒野的地方！”
被称为罗伊斯的瘦高个军官脸色一沉：“‘黑隼’冯·多恩，这里没你的事！你想再被关一次禁闭吗？”
“关禁闭？哈哈哈！”名叫冯·多恩的飞行员大笑起来，“老子当年开着‘破晓之光’号穿梭机在卡戎带玩漂移的时候，你他妈还在穿开裆裤呢！敢打扰老子喝酒，信不信我把你的破飞船拆了当废铁卖？”
他看似醉醺醺，但脚步移动间却隐隐挡住了士兵们靠近莉亚他们的路线。
罗伊斯脸色难看至极。他知道“黑隼”冯·多恩是远星港的老油条，技术顶尖但脾气暴躁，因为屡次违抗命令和顶撞上司被边缘化，扔在这個鸟不拉屎的地方，但资历很老，认识不少亡命之徒，真闹起来很麻烦。
酒吧里响起几声口哨和唯恐天下不乱的起哄声。
罗伊斯咬了咬牙，狠狠瞪了莉亚一眼：“伏尔甘少尉，你不会永远待在这里。我们走！”
他最终还是不想在远星港把事情闹得太大，尤其是在一個老兵油子和一群无法无天的围观者面前。他带着手下悻悻地离开了酒吧。
冯·多恩冲着他们的背影比了個粗鲁的手势，然后晃晃悠悠地走到莉亚他们面前，浑浊的眼睛打量着她：“伏尔甘？罗兰家的丫头？都长这么大了……啧，跟你爹一样，也是个惹事精。”他说完，也没等回应，又拎着酒瓶摇摇晃晃地走回自己的座位，仿佛刚才只是随手赶走了几只苍蝇。
这场意外的解围让紧张气氛稍缓。
莉亚看着冯·多恩的背影，眼神复杂。她记得这个名字，父亲曾经提起过，一位才华横溢却因性格问题被埋没的王牌飞行员。
“看来你老爹在这破地方还有点人缘。”埃克斯松了口气，松开枪柄。
林默的注意力却始终没有离开那个最深卡座里的神秘人。就在刚才冲突的间隙，他感知到那个音乐播放器发出的共鸣频率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有规律的变化——像是在发送某种编码信息。
而更让他心头一跳的是，当他的感知力掠过那个神秘人时，对方似乎……微微顿了一下，随即那共鸣频率悄然改变了，带上了一种温和的、近乎邀请的意味。
就在这时，酒吧的老式点唱机不知被谁播放了一首缓慢、略带哀伤的蓝调歌曲，歌手沙哑的嗓音吟唱着关于远星和故乡的歌词。
那个神秘人突然伸出手——那是一只覆盖着细腻银色鳞片、手指修长非人的手——轻轻敲击着桌面，节奏与音乐节拍奇妙地吻合，并且再次与林默的感知产生了清晰的共鸣。
这绝不是巧合。
林默深吸一口气，对莉亚和埃克斯低声道：“那边那个人，可能有问题，也可能有答案。我过去看看。”
莉亚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皱了皱眉：“小心点。”
埃克斯：“需要 backup 吗？”
“不用，人多反而不好。”林默摇摇头，端起那杯几乎没动的合成威士忌，状似随意地向那个卡座走去。
他走到卡座边，没有立刻坐下，而是用星裔语（源自银辉之忆的碎片知识）轻声说了一句古老的问候语，大意是：“星光指引迷途者。”
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
兜帽微微抬起，阴影下，一双深邃的、瞳孔如同猫眼般竖立的金色眼睛看向林默。那目光平静而睿智，带着一种跨越了漫长岁月的沧桑感。
一个柔和、中性、首接响在林默脑海中的声音响起（并非通过空气振动）：
“守门人……还有‘银辉’的痕迹……坐吧。我本以为，还需要等待更久。”
林默心中巨震，表面却保持平静，在对面的位置坐下。他意识到，对方使用的是一种极其高超的心灵感应，并且一眼就看穿了他的部分底细。
“你是谁？”林默同样尝试用意识回应，他发现经过银辉之忆的冲击和基地的共鸣后，他似乎初步具备了这种精神交流的能力，虽然还很生涩。
“一个观察者，一个记录者……你可以叫我‘尼奥’。”对方的意识波动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我和‘银辉之忆’……算是同類的碎片，遵循着不同的路径。我感知到了‘泰坦之泪’的剧烈波动，也感知到了‘银辉’的短暂苏醒与再次沉寂。我知道，携带钥匙的人，终将途经此地。”
“钥匙？”林默立刻想到了“回声”。
“那个融合体，他是钥匙之一。”尼奥的意识传递确认了这一点，“‘秩序枷锁’想要销毁他，某些黑暗中的存在想要控制他，而还有一些……像我这样的，希望他能找到正确的锁孔。”
“正确的锁孔？那是什么？”
“一个能解开‘泰坦之泪’真正悲鸣，而非引爆它的方法。一个或许能稍微对抗‘秩序枷锁’那冰冷绝望的方案。”尼奥的意念变得严肃，“但他很不稳定，他的意识被强行塞入了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如同一个布满裂痕的容器。他需要引导，需要……‘编织’。”
“编织？”
“将破碎的记忆梳理，赋予其脉络和意义，而非任由其混乱冲突。这需要技巧，也需要与他同源的力量进行安抚。”尼奥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层层甲板，看到了医疗舱里的“回声”，“伏尔甘的血脉可以稳定他的生命，而守门人的力量……或许可以尝试与他的深层意识对话，进行初步的‘编织’。”
林默感到一股压力。与一個意识不稳定的人进行深层精神接触，风险极大。
“为什么帮我？你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尼奥的意念中流露出一种复杂的情绪，像是悲伤，又像是责任：“‘银辉’沉睡前，应该告诉过你，我们并非唯一。我们是一些……在古老秩序崩塌后，选择了不同道路的幸存意识碎片。有的选择了隐匿，有的选择了对抗，有的……则被污染同化。我们并非全知全能，我们也在这片黑暗的宇宙中摸索。帮助你们，是因为你们的选择和行动，或许能带来一丝变数，一丝打破那令人窒息之‘秩序’的可能。”
他/她轻轻推过来那个音乐播放器：“这里面，有一段经过加密的、能暂时干扰‘秩序枷锁’低级单位扫描频率的‘旋律’，或许对你们有用。另外，当你们准备好尝试与‘钥匙’对话时，它可以作为一个临时的精神稳定锚点。”
林默接过了那个小小的、冰冷的设备。它入手沉重，表面刻着无法解读的细微纹路。
“小心‘暗影之翼’，”尼奥的意念最后警告道，“他们为出价最高者服务，而目前，对他们的出价来自多个方向，目的截然相反。他们也在这個港口。”
说完，尼奥的意念如同潮水般退去，他/她站起身，放下几枚奇异的货币在桌上，兜帽压得更低，转身融入了酒吧嘈杂的人群，眨眼间便消失不见。
林默坐在原地，手中紧握着那个音乐播放器，心中波澜起伏。
又一个星裔AI碎片？观察者？记录者？
“编织”记忆？与“回声”意识对话？
还有“暗影之翼”的威胁……
信息量巨大，前路似乎更加迷雾重重，但也终于看到了一线并非全然绝望的微光。
他站起身，走回吧台。莉亚和埃克斯投来询问的目光。
林默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回去再说。我们可能有办法让‘回声’开口了，但……很冒险。而且，我们有新的麻烦了。”
他的目光扫过酒吧喧嚣的人群，仿佛能感受到无数隐藏的视线。
远星港的暗流之下，更深的漩涡正在缓缓张开。
（第五十八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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