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活人写碑，死人点将
天亮三刻的山风裹着晨露，将守心祠前的长明灯吹得轻轻摇晃。
贾蓉站在青石阶上，指尖抚过一盏灯的陶底——那上面刻着"李阿福"三个字，墨迹未干，却泛着诡异的青灰，像是用骨粉掺了水写的。
"夫人，"小丫鬟捧着木匣小跑过来，"点过数了，三百七十二盏灯底有新名，其中一百零九例在《影契名录》里查无此人。"
贾蓉垂眸，木匣里整整齐齐码着灯底拓印的纸笺。
老账婆拄着竹杖从祠堂里摸出来，盲眼虽蒙着黑布，枯槁的手指却精准按在一张拓纸上："这不是人添的。"她声如洪钟，震得烛火都晃了晃，"是魂自己爬出来的——他们在阳间转了七道弯，寻着灯芯的热乎气，才敢把名字烙在陶底。"
贾蓉睫毛微颤，望着满院金晕流转的长明灯。
这些灯是昨夜山脚下百姓自发挂的，说是"给影营的英雄照照回家的路"。
她原以为不过是百姓的心意，却不想竟引出了三百多个未入册的孤魂。
"去，"她转身对身后候着的管事，"传令十二州，每处城门口设补遗亭。
凡见灯底无主之名，百姓须报至亭中，由断喉柳的人用骨笛引地脉验证。
真魂要认，假的......"她指尖轻轻划过腰间玉牌，"便烧了灯，送他们回该去的地方。"
管事领命而去时，山路上传来马蹄声。
栾阳牵着铁蛋的手走上来，小崽子的额间还凝着金纹——那是影营血脉觉醒时才会显的印记。
"阿娘！"铁蛋挣脱父亲的手扑过来，掌心还沾着草屑，"爹带我去了断龙坡，那里的石头会哭！"
栾阳解下披风搭在女儿肩头，目光扫过满地长明灯，喉结动了动："七处试炼地走下来，铁蛋在断龙坡感应最烈。"他蹲下身，指腹蹭掉儿子脸上的泥，"那小崽子突然跪地上，说'他们想说话'。"
贾蓉蹲下来，握住铁蛋的手。
孩子的掌心还带着余温，指缝里嵌着碎石头："蛋蛋看到什么了？"
"好多叔叔，"铁蛋歪着脑袋，"他们穿着破铠甲，站在石头缝里冲我笑。
有个叔叔摸我头，说'小将军，带我们回家'。"
栾阳的拇指轻轻抚过儿子后颈的月牙胎记——那是影营死士特有的标记。
他解下腰间断魂刀，刀刃在掌心划出一道血线。
鲜血滴落断龙坡的裂隙时，地底下传来闷雷般的轰鸣。
贾蓉扶着铁蛋后退两步，便见数十根白骨从焦土里钻出来，在晨雾中排成整齐的方阵，最前排的股骨上还卡着半截锈箭。
"东南方三十里，"栾阳望着白骨指向的方向，声音沉得像压了块铁，"当年影营最后一战，我带着八百人冲阵，活下来的......"他顿了顿，"只有我。"
贾蓉握住他的手腕，能感觉到他脉搏跳得极快。
晨光里，白骨阵突然散作星点荧光，没入栾阳腰间的血旗。
那面旗子原本只是血雾凝成的虚影，此刻却多了几缕实质的红，像被人用新血染过。
"不是我们找他们回来，"栾阳低头吻了吻女儿的发顶，"是他们一首等着我们去接。"
当夜，断喉柳裹着黑斗篷潜入东南荒岭。
她的骨笛含在唇间，吹出的调子是《归田曲》的变奏——当年影营凯旋时，伙夫老周总爱用破唢呐吹这个。
音波入地三尺时，岩层里传来闷响，像是有人用鼓槌在敲战鼓。
她抽出腰间短刃，在焦土上掘了半尺深，刀尖突然磕到硬物。
擦净浮土，半截烧得漆黑的"影"字旗露了出来。
旗杆是中空的，她用刀尖挑开木塞，炭书密函飘落时，月光正好照在上面："若家主归来，请代我问一句——兄弟们的名，可还挂在营墙上？"
断喉柳的手指在发抖。
她记得，当年营墙上挂着八百块木牌，每块木牌上都是兄弟的名字。
城破那日，她护着木牌往外冲，被流箭射穿左肩，木牌还是被烧了个干净。
此刻她将残旗抱在怀里，短刃割破掌心，血珠滴在炭书上，字迹突然变得鲜红，像有人在她耳边说："柳七，我们的名，在你骨头里。"
第二日晌午，锦鳞商社的十二州掌柜齐聚守心祠。
贾蓉站在台阶上，展开羊皮地图，指尖点在"京城"二字上："崔九幽要抹我们的名？"她扯出个冷冽的笑，"那我们就立口传碑——不刻字，只凿空格，上悬铜铃。
路人念出一名烈士真名，铃自响。"
三日后，七十二处铜铃齐鸣的消息如雪片般飞来。
最远的一封来自漠北，说有个放羊的老倌蹲在碑前，念了半宿"张铁柱""刘石头"，铜铃响得像过年的鞭炮。
贾蓉捏着密报，眼底闪过锐光："好，这说明英灵意志还在人间扎根。"她提笔在地图上画了个圈，"传信下去，所有口传碑加高三尺，铜铃换青铜的——要让崔九幽听见，什么叫口口相传，永不断绝。"
寒鸦岭密室里，崔九幽捏碎了第七块玉牌。
他能感觉到，那些本该被他从《生死簿》上抹去的名字，正像野草似的从地底下钻出来，在人间疯长。
此刻他盘坐在祭坛前，最后一页《生死簿》残卷在火盆里蜷成黑蝶，可西周的阴风却越来越冷，西壁浮起无数虚影——他们穿着破甲，手里攥着无刃的短匕，就这么静静看着他。
"你说我们是枯骨？"
声音从百里外的补遗亭飘来，混着铜铃的轻响。
崔九幽猛地抬头，看见密室外的寒鸦群突然炸了窝，铺天盖地的黑羽撞在石门上。
他抓起案上的判官笔，笔尖却在半空凝住——笔锋所指之处，虚影们的短匕同时抬起，刀尖正对着他心口。
"给我杀！"他砸碎案几，墨汁溅在玄色道袍上，"把所有立碑之人，统统剜心取印！"
窗外突然炸起惊雷，一道血色闪电劈在岭顶祭坛上，幽蓝火焰腾地窜起，烧得祭坛上的阴文滋滋作响。
崔九幽望着那团火，后颈泛起凉意——这火不像是凡火，倒像是......
"是影营的血。"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轻笑。
崔九幽猛地转头，却只看见满地碎玉，和火盆里未燃尽的残卷上，新浮现的一行小字：影照人间，魂镇山河。
深夜，十二州的补遗亭外，有黑影在墙根下闪过。
他们蒙着面，腰间别着带血的匕首，其中一人抬头望了眼亭上的铜铃，月光正好照在他心口——那里有个被剜去的印记，露出狰狞的血肉。
晨雾未散时，守心祠的小丫鬟端着热粥推开贾蓉的门，却见案头的羊皮地图上，"京城"二字旁多了行血字：他们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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