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今晚不许有人吵我爹睡觉
晨光初透时，石阶上的野菊碎瓣还凝着露珠。
小核桃踮脚将粗布外衣往哑蟾肩头送，发辫上的红头绳扫过他面甲边缘，带起一片极轻的痒。"哥哥冷的话，可以来灶屋烤火。"她仰着小脸，指尖轻轻拽了拽他垂落的袖角——那是她昨夜跟着贾姐姐学的，说这样说话会让人心软些。
哑蟾低头，面甲下的视线落在袖口那半朵梅花上。
绣线颜色发旧，针脚歪歪扭扭，却和他记忆里娘在灯前绣肚兜时的模样重叠了。
那年他七岁，娘咳得厉害，偏要给他绣件新衣裳过元宵，说"小蟾穿红梅花，像雪地里的火苗"。
他伸手摸了摸那半朵花，粗糙的绣线硌着指腹，喉间突然涌出滚烫的东西。
他张了张嘴，却只发出破碎的呜咽，像被掐住脖子的幼兽。
小核桃没躲，反而伸手碰了碰他面甲上凝结的水珠——那是昨夜她替他擦的泪，不知何时又漫了出来。"哥哥的眼泪会开花。"她认真道，"我在梦里见过，每滴眼泪落进土里，都会长出野菊。"
院外传来算盘珠子清脆的碰撞声。
贾蓉伏在账房案前，左手压着《敌籍录》解封名单，右手拇指正往铜印上按朱砂。
雷十三掀帘进来时，她连头都没抬："盐引税银？"
"漕帮交了三十七处暗仓，到账八成。"雷十三将密报放在她手边，目光扫过她笔下密密麻麻的批注——那些用红笔圈出的"可招安""需试探"，比他当年在战场看的军报还精到。
突然，窗外传来铁蛋清亮的童音："你心跳比昨天慢了，是不是不想走？"
贾蓉抬眼，正见陆明夷站在菜园边。
他腰间的匕首早换成了影盟虎符，此刻却垂着双手，怔怔望着铁蛋和小甜——隔壁村的小丫头正踮脚摘豆角，铁蛋搬了块石头垫脚，伸手扶住她晃悠的小身板。
"你怎么知道我心跳？"陆明夷蹲下来，声音发哑。
铁蛋歪头："我听得到。"他指了指自己胸口，"像敲小鼓，咚、咚、咚。
昨天敲得急，今天慢了。"
陆明夷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昨夜跪在英烈祠前，望着栾阳怀里两个孩子时的恍惚——那些他在钦天监算过的星象、算过的权谋，突然都成了飘在云端的雾。
此刻晨风吹过菜园，豆角叶沙沙响，铁蛋的小脏手正把刚摘的豆角往他手里塞："给你，贾姐姐说要炒豆角丝，可香了。"
"啪！"
山岗下传来石块碎裂的脆响。
栾阳赤着上身，手中铁锤重重砸在老井边的青石板上。
他脊背的肌肉随着动作起伏，汗珠顺着腰线滑落，在阳光下泛着银光。
两个孩子蹲在井沿边，小核桃用草叶舀水喂蚂蚁，铁蛋举着树枝当指挥棒："爹！
左边再凿一锤！"
钟离昧站在山岗上，手里还攥着方才砍柴用的斧头。
他突然抽了抽鼻子——那股混着汗味和泥土香的气息，不是他熟悉的血腥气，不是绷紧的杀意，倒像……他很小的时候，蹲在村口看阿爹耕地时，风里飘来的那种味道。
"借把锄头。"钟离昧走向田埂边的老农，声音轻得像怕惊飞了蝴蝶，"我想种点南瓜。"老农抬头，见这凶神似的汉子耳尖泛红，手里的斧头倒像是举着根烧火棍，愣了愣才笑："成！
我家后院有把新的，你跟我来。"
午时的阳光晒得人发暖。
小烬端着药汤推开哑蟾的房门时，鼻尖还沾着灶灰——方才帮贾姐姐烧火，被火星子崩的。
他踮脚把药碗放在床头，指了指自己喉咙，又重重捶了捶胸口，小手做出撕扯的动作。
哑蟾盯着他，突然猛地抓住他的手腕，指尖在他掌心画了个"哑"字。
小烬眼睛一亮，撒腿往账房跑。
贾蓉正翻着《五毒残篇》，见他扑过来拽自己衣袖，忙跟着他跑到哑蟾房里。
她盯着哑蟾颈间那圈泛着冷光的金属环，又低头看小烬在地上画的"金丝""封喉"，突然翻到书页角落的批注："金丝缚喉，非哑实封。"
"雷十三！
蚕母！"她声音里带着少见的急切，"取赎罪帛，备火盆！"
夜晚的英烈祠飘着艾草香。
蚕母捏着赎罪帛的手在抖——这是影盟死士用命换的信物，此刻却要用来灼烧哑蟾的喉环。
哑蟾咬着牙，额角青筋暴起，小烬捧着心核蹲在他脚边，橘色火焰舔着金属环，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
"啊——！"
一声嘶哑的嘶吼撞破祠堂的梁柱。
哑蟾脖颈上的金属环"当啷"落地，他望着栾阳的方向，泪水大颗大颗砸在青砖上："家……主……"
栾阳正站在屋顶巡夜，听见这声带着哭腔的"家主"，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屋檐的瓦当。
身后突然一沉，小核桃抱着木剑爬了上来，发顶还沾着稻草——许是从床上溜出来的。"爹，他们都在看你呢。"她指着院子各个角落。
陆明夷的窗纸透着光，影影绰绰是他重绘密图的身影；厨房飘来油星子溅起的"滋啦"声，红茑正踮脚帮贾蓉切菜，刀背磕在案板上像敲鼓；井边的洗衣盆晃着月光，钟离昧正搓洗着小核桃的红肚兜，动作轻得像怕揉碎了云；天玑客抱着剑守在孩童卧房外，头一点一点的，快睡着了；而英烈祠前，哑蟾正跪在地上，用布仔细擦拭着一块无名碑——那是他昨夜发现的，碑上没字，却刻着朵梅花。
栾阳望着这一片灯火，喉间突然发紧。
他抱起小核桃，她软乎乎的小胳膊圈住他脖子："爹，他们是不是都找到家了？"
"找到了。"栾阳声音发哑，把她轻轻放回床上，替她掖好被角，"好梦，今夜没人敢吵你爹。"
千里外的京城，黑殿的烛火被夜风吹得摇晃。
徐怀恩捧着密报跪在地上，声音抖得像筛糠："陛下……北斗七杀，己有六人失联，仅余天枢子一人昏迷不醒。"龙椅上的身影沉默良久，突然抓起案上的《敌籍录》狠狠砸向柱子。
"他倒会挑时候！"帝王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咬牙切齿，"明日早朝，宣贾相入殿——"他盯着窗外渐起的夜风，嘴角扯出个阴鸷的笑，"朕倒要看看，那跑了的贾蓉，还能在他栾阳的院子里躲多久。"
而在影盟的账房里，贾蓉吹灭最后一盏油灯，指尖轻轻拂过案头新写的名单。
十二张空白的请帖静静躺在抽屉里，月光透过窗纸洒在上面，像落了层薄霜。
她望着窗外渐起的星光，嘴角勾起个淡笑——该是时候，让那些躲在暗处的"萤火"，见见天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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