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晨站在梧桐树下，手机还贴在耳边。电话那头的小李应了一声，说刚换班，库房系统还没锁。他听见金属门滑动的声音，像是某种许可。
他收了线，绕到后巷铁门前。三分钟后，一道身影从侧门闪出，戴着工作牌的年轻人冲他点头：“林老师，就五分钟啊，主任查岗前得清场。”
“明白。”林晨走进去，走廊灯光冷白，脚步声被水泥地吸得干净。
修复室隔壁的附属库房堆着旧工具箱和档案盒，正对着主库通风口。他记得这里的管道布局，上学期带学生做环境监测时走过一遍。他搬开一个空箱，掀开格栅，钻了进去。
管道狭窄，膝盖蹭着铁皮前行。尽头是主库通风窗，用螺丝固定。他从袖口抽出一把小改锥——爷爷留下的老物件，刀柄磨得发亮——拧下西颗螺钉，轻轻推开挡板。
《溪山行旅图》就在三米外的恒温架上，装在防震运输盒里，封条未拆。
他落地无声，蹲身靠近。手套摘下，取出玉蝉握在掌心，再用棉布将手掌仔细擦了一遍。指尖触到画盒边缘时，凉意顺着指腹爬上来。
他深吸一口气，掀开盒盖，双手覆上画轴外框。
闭眼。
画面来了。
烛火摇曳，一间低矮作坊。一位老匠人正俯身于案前，镊子夹着极细金丝，一点点嵌入绢面裂痕。他的手抖得厉害，嘴里念着：“救一线命……不能毁在这代人手里。”背景有雨声，还有远处更夫敲梆子的回响。那是乾隆五十六年秋，江南织造局接到宫中急令：修补一幅虫蛀严重的古画，不得延误。
画面一转，更深的记忆浮现。紫禁城南书房，一位画师提笔临摹，题跋未干便匆匆加盖一枚小印——“宣和御览”。可落印偏斜，半边压在墨迹上，当即被人抹去，只留下残痕。随后整幅画被金粉覆盖，说是“避光养护”，实则掩盖痕迹。后来此画流出宫外，在战乱中辗转，几经修补，唯独右下角那一道Z形裂痕，始终无法彻底弥合。
信息如潮水涌入，脑仁胀痛。鼻腔一热，血滴落在衬衫领口，洇成暗红斑点。他咬牙撑住，继续追溯，首到确认最后一道工序的时间节点与工艺特征全部吻合。
够了。
他抽手后退，迅速打开手机，调至微距模式，对准画角按下快门。Z形金线在暗光下泛出微弱银芒，像埋在夜里的星。
合上盒盖，封条原样贴好。他沿原路返回，爬出管道，把格栅复位。临走前，小李递来一瓶水：“林老师脸色不太好。”
“熬夜备课。”他笑了笑，接过水拧开喝了一口，“谢谢，下次请你吃饭。”
走出博物馆，天己全黑。他没回宿舍，去了办公室。灯亮起，U盘插入电脑，照片导入加密文件夹，命名为“证据_宣和印”。另一份文档记录了清代修补时间、金丝成分比例、宫廷档案编号，全是刚才通灵所得的关键信息。
他关机，拔出U盘，藏进钢笔内管。这支派克笔是他父亲送的毕业礼物，笔杆可旋开，刚好容纳微型存储器。
第二天上午九点，鉴宝会重开。
展厅比昨日更拥挤，多了几家媒体记者。赵仲明坐在主位，西装笔挺，袖扣在灯光下反着光。三位专家围坐一圈，神情严肃。
《溪山行旅图》再次展出，玻璃罩下平铺展开。赵仲明扫视全场，语气轻松：“昨天的结论大家都清楚了，民国仿品，艺术价值有限。今天我们还有更重要的项目要推进。”
他正要翻页，一个声音响起。
“等一下。”
所有人回头。林晨从后排站起，步子不快，走到展台前停下。
“我有个建议。”他说，“这幅画可能不是民国产物。它曾入清宫修缮，建议做一次红外扫描。”
全场静了一瞬。
周姓专家皱眉：“你有什么依据？”
林晨平静道：“画心右下角有一道Z形接缝，内部嵌有金丝，是乾隆年间江南织工特有的‘引线续命’技法。更重要的是——”他顿了顿，“画底藏着一枚被金粉遮盖的‘宣和御览’残印。若用红外成像，应该能显现。”
赵仲明笑了：“林副教授，你是说这画底下盖过宋徽宗的印？证据呢？总不能凭空猜测吧。”
“我不是猜测。”林晨看向工作人员，“你们有便携式红外仪吗？现场就能验证。”
技术员迟疑地看向周专家。后者沉吟片刻，点头：“试试也好，反正数据留存。”
仪器推来，探头缓缓移向画作右下角。
屏幕起初一片模糊，接着，线条逐渐清晰。一道细长的印痕浮现出来，边缘圆润，字体古拙，虽不完整，但“宣和”二字轮廓分明，下方“御览”残角隐约可见。
现场哗然。
第三方评估师当场接入数据库比对，十分钟后宣布：“根据印章形制、位置及绢本老化程度综合判断，此画为北宋时期真迹无疑。市场估值不低于三百万元。”
人群炸开了锅。
记者蜂拥上前：“林老师！您是怎么发现这个秘密的？”
“我只是查阅了一些旧档案。”他避开镜头，语气温和，“真相往往藏在细节里，只要愿意看。”
校方代表立刻宣布，将成立专项研究小组，由林晨牵头负责该画后续修复与考证工作。
赵仲明没再说一句话。他站起身，整理西装下摆，转身离开。经过林晨身边时，脚步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他的脸，又落在那只握着钢笔的手上，嘴角抽动了一下，终究什么也没说。
散会后，林晨走在校园主道上。阳光正好，照在肩头。手机接连震动，未读消息不断弹出：博物馆邀请参与特展策划，央视文化节目组希望录制专题，还有几家基金会提出合作意向。
他一条条看完，没有回复。
拐进行政楼侧门，他停下，从公文包里取出玉蝉。它安静地躺在掌心，温润依旧，只是腹部那枚天然“目”纹，似乎比昨夜更深了些。
他握紧它，感受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凉意。
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有人喊他名字。
他抬头，看见系秘书快步走来，手里拿着一张请柬：“林老师，今晚有个学术酒会，校长点名让您出席。”
他接过请柬，没说话。
秘书又问：“您真打算接手那个项目？听说赵老师很不高兴。”
“项目归项目。”他说，“我说的是实话。”
秘书点点头走了。
他站在原地，低头看着请柬上的烫金字体。忽然，指尖传来一阵轻微震颤，像是玉蝉自己动了一下。
他猛地抬眼，望向走廊深处。
那里站着一个保洁员，推着清洁车，背对着他收拾垃圾桶。那人右手扶着车柄，左手垂在身侧，小指缺了一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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