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无边的芦苇荡浸染成一片沉郁的黑。唯有骡车行驶时碾压枯苇发出的细碎声响,以及远处运河水流亘古不变的呜咽,证明着这片死寂中尚存的生机。车厢内,新得来的油布包裹散发着淡淡的桐油和尘土混合的气味,像一块磁石,牢牢吸引着陈薇的注意力,也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
“夜枭”驾着车,在芦苇丛中七拐八绕,似乎并非盲目穿行,而是遵循着某种特定的路径。他的背影在浓稠的黑暗里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只有偶尔调整方向时肩膀细微的耸动,显示着他始终保持着高度的警惕。
陈薇蜷缩在车厢角落,手指无意识地着身下粗糙的草垫。方才在码头与刀疤脸那短暂而压抑的交涉,以及“夜枭”独自深入芦苇荡取物的决绝,都让她对“江湖”二字有了更具体、也更森冷的认知。这里没有宫闱中绵里藏针的机锋,只有更首白的力量权衡和生死一线的交付。
不知行了多久,前方隐约传来水声的变化,不再是开阔河面的哗哗声,而是更显湍急、带着回响的流动声。骡车的速度慢了下来。
“到了。”“夜枭”低沉的声音从前座传来,打破了长久的沉默。
陈薇掀开车帘一角向外望去。月光勉强穿透云层,勾勒出前方一道黑黢黢的、横亘在河面上的巨大阴影——那是一座废弃的石桥,桥身多处坍塌,如同巨兽断裂的脊骨,沉默地伏在夜色中。桥墩下,水流在此处形成一个回旋的涡流,发出空洞而幽深的声响。
“夜枭”将骡车赶到桥洞下一个极其隐蔽的凹陷处,这里堆满了上游冲下来的枯枝烂木,几乎将骡车完全掩盖。
“下车,跟我来。”他跳下车,声音压得很低。
陈薇不敢怠慢,拎起自己那个小包袱,也抱起了那个新的油布包裹,跟着“夜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河边。
河岸泥泞湿滑,冰冷的河水气息扑面而来。靠近水边,陈薇才看到,在坍塌桥墩的阴影里,竟然系着一艘仅容两三人的乌篷小船,船身漆黑,几乎与黑暗的河水融为一体。一个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的瘦小身影正沉默地坐在船头,如同河岸边一块不起眼的石头。
见到“夜枭”和陈薇靠近,那身影动了动,抬起头。斗笠下是一张布满皱纹、看不出具体年纪的脸,眼神浑浊,却带着一种久经风浪的麻木与平静。
“夜枭”没有说话,只是再次做出了那个古怪的手势——拇指扣中指,轻点左胸。
那船夫浑浊的眼睛在“夜枭”手上停留了一瞬,又扫了一眼跟在后面、抱着包裹显得颇为狼狈的陈薇,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像是应承,又像是叹息。他默默地解开了系在残破桥墩上的缆绳。
“上船。”“夜枭”回头对陈薇示意,自己先一步跨上了那摇摇晃晃的小船。
陈薇看着那狭窄的船身和船下黑得令人心慌的河水,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也小心翼翼地踏了上去。小船因她的重量而剧烈晃动了一下,她惊呼一声,险些栽倒,“夜枭”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的胳膊,力道很大,让她站稳。
他的手心粗糙而温热,与这冰冷的夜色形成鲜明对比。陈薇脸颊微热,低声道了句谢,连忙缩回手,在船尾一个相对稳固的位置坐了下来,将两个包袱紧紧抱在怀里。
船夫见两人坐稳,拿起一根长长的竹篙,在岸边的泥地里轻轻一点。小船如同离弦之箭,悄无声息地滑入了河道中央,迅速被沉沉的黑暗和湍急的水流所包裹。
离了岸,河风更显凛冽,带着刺骨的湿寒,穿透单薄的衣物。陈薇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将包袱抱得更紧。船夫站在船头,身形随着小船的起伏微微晃动,手中的竹篙不时在水中轻点,调整着方向,动作娴熟得如同本能。他始终沉默着,爱吃浅渍的弗莱明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仿佛只是一件操控船只的工具。
“夜枭”坐在船中,面向来时方向,斗笠下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后方漆黑的河面与岸边的芦苇丛,像是在防备可能的追踪。
运河在此处似乎格外宽阔,对岸的灯火遥不可及,如同天边的星辰。西下里唯有水流声、风声,以及竹篙破开水面的细微哗啦声。一种与世隔绝的孤寂感,伴随着对未知前路的惶惑,悄然弥漫在小小的船舱内。
陈薇看着“夜枭”紧绷的背影,又看了看前方那沉默如雕塑的船夫,心中五味杂陈。她不知道这艘小船会将他们带往何方,不知道那个油布包裹里究竟藏着什么,更不知道渡过这条运河之后,等待他们的又会是什么。
就在这时,一首沉默的“夜枭”忽然极低地开口,声音几乎被水流声掩盖:“包裹里的东西,收好。不到万不得己,不要示人。”
陈薇心中一凛,下意识地抱紧了怀中的油布包裹。他这是在提醒她,这东西至关重要,也可能……招致祸端。
“是什么?”她忍不住低声问。
“夜枭”沉默了片刻,就在陈薇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才缓缓吐出两个字:“路引。”
路引?不仅仅是路引吧?若只是普通的路引,何必通过漕帮,如此大费周章?陈薇心中疑惑,但见“夜枭”没有继续解释的意思,便也识趣地不再追问。
小船在船夫精准的操控下,避开了主航道,紧贴着河道阴影最深的一侧前行。偶尔有大型漕船驶过,沉重的船身推开波浪,让这小舟如同暴风雨中的一片树叶,剧烈颠簸。每一次,陈薇都紧张地抓住船舷,指节泛白。而“夜枭”和那船夫却始终稳如磐石,仿佛早己习惯了这种风浪。
时间在紧张的沉默中流逝。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前方岸边的灯火渐渐密集起来,隐约能看到房屋的轮廓和码头的影子。对岸快要到了。
船夫手中的竹篙动作加快了几分,小船如同游鱼般,灵巧地拐进了一条通往岸边的、狭窄的支流。这里的河水相对平缓,两岸是茂密的竹林,将外界的灯火和喧嚣隔绝开来。
最终,小船在一处伸出水面的、破旧不堪的木制小码头边轻轻靠岸。码头隐在竹林的阴影下,极其隐蔽。
船夫将竹篙插入水底泥中,稳住小船,依旧沉默。
“夜枭”率先起身,跨上码头,然后转身,向陈薇伸出手。
陈薇看着那只在昏暗光线下依旧沉稳的手,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他的手掌依旧粗糙有力,轻轻一拉,便将她带上了摇晃的码头。
“多谢。”“夜枭”从怀中取出几枚铜钱,递给那船夫。
船夫看也没看,接过铜钱,揣入怀中,然后撑着竹篙,小船无声地调头,再次滑入黑暗的支流,很快便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码头上,只剩下“夜枭”和陈薇两人,以及身后那片在夜风中沙沙作响的竹林。
运河,渡过来了。
陈薇站在陌生的土地上,回头望了一眼来时那无边无际的黑暗河面,心中恍如隔世。这一夜,如同一个光怪陆离的梦。码头的对峙,芦苇荡的等待,黑暗中的孤舟……每一幕都充满了不确定与危险。
“夜枭”没有给她太多感慨的时间,他辨认了一下方向,低声道:“走,先离开这里。”
他率先沿着一条被竹林掩映的、几不可辨的小径向前走去。
陈薇最后看了一眼那沉静的运河,抱紧怀中的包裹,快步跟上了“夜枭”的步伐。
前路,依旧被浓重的夜色笼罩。但至少,他们踏上了南岸的土地。
离江南,离海宁,又近了一步。
而怀中的“路引”和父亲留下的重重谜团,也随着这一步,变得更加清晰而迫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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