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苏州回清溪村的路，比来时多了几分暖意。阿音坐在马车里，捧着苏清辞送的苏绣手帕，翻来覆去地看，嘴里还念叨着苏州的桂花糕有多甜；龙陵兰靠在车壁上，手里着苏婉留下的书信，信纸边缘己被摸得有些发毛，心里却踏实——那些被岁月掩埋的往事，终于有了下落，而她，也终于认回了血脉相连的亲人。影依旧坐在马车前，握着缰绳的手稳如磐石，偶尔回头看一眼车厢里的动静，目光掠过龙陵兰时，会悄悄软下来，像被江南的雨浸润过的春风。
回到清溪村时，梅雨还没尽兴，淅淅沥沥的雨丝织成一张朦胧的网，将整个村子笼在其中。旧院的牡丹谢了几分，花瓣落在青石板上，被雨水泡得发胀，倒像是铺了一层淡红的绒毯；薄荷丛却长得更旺了，叶片上挂着水珠，风一吹，便晃出满院的清凉。阿音刚放下行囊，就跑去学堂看孩子们，龙陵兰站在廊下，看着院中的雨景，忽然想起该采些新的草药了——前几日帮村民治风寒，药箱里的柴胡和薄荷都快用完了。
“我陪你去。”影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后，手里己拿起了药篓和一把油纸伞，伞面是深青色的，边缘绣着几株兰草，是上次阿音特意给他们挑的。龙陵兰抬头看他，他的发梢还沾着雨珠，却依旧是那副沉稳的模样，便点了点头：“好。”
两人踏着湿滑的青石板，往村后的山上去。山路两旁的草木被雨水洗得发亮，蕨类植物的叶片卷成小拳头，挂着晶莹的水珠；野蔷薇攀在竹篱笆上，粉色的花瓣被雨打落了不少，落在地上，成了泥泞里的一抹亮色。龙陵兰走在前面，弯腰辨认着草药，指尖刚触到一株柴胡的叶子，就被影拦住：“小心，叶子边缘有刺。”他说着，便蹲下身，用随身携带的小铲子轻轻挖起草药，动作娴熟，连须根都完整地保留着——这些年跟着龙陵兰采草药，他早己记熟了每种草药的习性，哪些茎叶有毒，哪些根须易碎，比她自己还要清楚。
龙陵兰站在一旁看着他，雨丝落在他的肩头，打湿了他的粗布短褂，贴在背上，勾勒出紧实的线条。她忽然想起逃荒路上的那个夜晚，也是这样的雨，她发着高烧，意识模糊间，是影背着她在泥泞里走了一夜，后背被她的重量压得微微弯曲，却始终没放下她。那时候她就知道，这个沉默寡言的人，会是她最可靠的依靠。
“差不多了。”影将最后一株薄荷放进药篓，起身时，额角的汗珠混着雨珠滚落，他抬手擦了擦，刚要说话，天空突然暗了下来，雨丝骤然变密，“哗啦啦”地砸在树叶上，像是有人打翻了天上的水盆。两人来不及多想，连忙往山下跑，幸好不远处有一棵老樟树，树干粗壮，枝叶繁茂，像一把天然的大伞，能暂时避雨。
老樟树的树荫下空间不大，两人并肩站着，几乎是肩靠着肩。雨势太大，即便躲在树下，仍有细碎的雨珠被风吹进来，落在龙陵兰的发梢上，顺着发丝往下滴，濡湿了她的衣领。影看着她额前被雨打湿的碎发，那几缕头发贴在她的脸颊上，显得她的脸格外小巧，忽然就动了心。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她的发梢，将沾在上面的水珠抹去。
他的指尖带着常年握剑的薄茧，却意外地温柔，触到她皮肤的瞬间，龙陵兰像被烫了一下，猛地抬头看他。影的眼睛很亮，比山间的溪水还要清澈，此刻正专注地看着她，里面映着她的影子，还有漫天的雨丝，温柔得让人心慌。她的心跳突然加快，“咚咚”的声音在寂静的树荫下格外清晰，连带着脸颊都热了起来，只好错开目光，看向远处的雨帘。
“兰。”影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像是怕惊扰了什么。龙陵兰猛地攥紧了衣角，慢慢转过头，迎上他的目光。
他看着她，眼神认真得让她不敢移开视线：“从第一次在烟雨阁听见你的歌声，我就被你吸引了。后来帮你逃过靖王的逼婚，在逃跑路上看见你遇到受伤的孩子时，还会停下为他包扎伤口。我就想，这个姑娘，怎么这么傻，却又这么好。自己都还在逃跑，还在为别人着想。”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平日里沉默惯了，此刻要说的话堵在喉咙口，竟有些笨拙：“这些年，跟着你从漠北到江南，看着你在路上给大家唱歌打气，看着你在清溪村办起学堂，看着你用歌声帮孩子退烧，看着你为村民们熬药……每一次看到你笑，我就觉得心里很满，像被什么东西填得暖暖的。”
雨还在“哗啦啦”地下着，打在树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为他的话伴奏。影的指尖微微蜷缩，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才继续说：“我嘴笨，不会说好听的话，也不知道怎么哄你开心。但我想告诉你，龙陵兰，我喜欢你。不是兄妹的喜欢，是想一辈子陪着你，护着你，让你每天都能笑的那种喜欢。”
龙陵兰愣住了，她看着影认真的眼神，看着他额角的汗珠，看着他微微泛红的耳根——这个向来沉稳的人，此刻竟像个告白的少年，带着几分羞涩和忐忑。那些藏在心底的情绪，像被雨水浸泡过的种子，突然就发了芽——这些年，他默默为她做的一切：在她熬夜看书时悄悄放在桌前的热茶，在她采药时提前清理好的荆棘，在她受委屈时沉默地站在她身后的身影……原来，都不是她的错觉。
眼眶突然就红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掉，混着雨珠，落在衣襟上。她吸了吸鼻子，却笑了起来，看着影紧张得不知所措的样子，轻轻点了点头：“影，我也是。”
短短西个字，像一阵春风，吹开了影脸上的局促。他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一个极淡却极亮的笑容——那是龙陵兰从未见过的笑容，不像平时的沉稳，也不像偶尔的温和，而是像雨后初晴的阳光，从云层里钻出来，带着暖意，照亮了他整张脸，连眼角的细纹都染上了温柔。
他抬手，用指腹轻轻拭去她脸颊上的泪水，动作小心翼翼，像是在触碰易碎的珍宝。然后，他脱下自己身上的粗布短褂，那褂子虽然简单，却带着他身上的温度，他将短褂轻轻披在龙陵兰的肩上，又撑开那把深青色的油纸伞，将伞柄递到她手里，自己则站在她的身侧，微微将伞往她那边倾斜——伞不大，刚好能遮住两人，他的半边肩膀露在外面，很快就被雨水打湿，却毫不在意。
“走吧，回去了。”影的声音比平时更软，带着笑意。龙陵兰握着伞柄，指尖触到他残留的温度，心里暖暖的。两人并肩走进雨里，深青色的油纸伞在雨幕中移动，伞面上的雨珠“滴答滴答”地往下掉，像是在唱一首温柔的歌。青石板路上的水洼映着两人的身影，偶尔有脚步踩过，溅起小小的水花，却丝毫没打乱他们的节奏。
刚走到旧院门口，就看到阿音蹦蹦跳跳地跑出来，手里端着一个陶碗，碗里冒着热气：“兰姐姐！影叔叔！你们可算回来了！我煮了姜汤，放了红糖，快喝点暖暖身子！”她跑到两人面前，眼睛转了转，看到龙陵兰肩上披着影的短褂，又看到两人相视而笑的模样，忽然就明白了什么，捂着嘴笑了起来，“哎呀，你们这模样，一看就有好事！快进屋，姜汤要凉了！”
龙陵兰被她笑得脸颊发烫，影却难得没有沉默，只是伸手揉了揉阿音的头，嘴角还带着未散的笑意。三人走进院子，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却不再让人觉得黏腻——那雨丝里，藏着告白的温柔，藏着相伴的暖意，像一碗温热的姜汤，从舌尖暖到心底，让整个江南的梅雨，都变得格外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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