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走后的第一个秋天，江南的桂花开得格外盛。学堂院角的老桂树像撒了把碎金，风一吹，花瓣就落在砚台里、字帖上，连孩子们的发间都沾着香。
小柱子现在成了学堂里的“小先生”，每天早上都会提前来磨墨。他学着影的样子，把墨锭按在砚台里顺时针转，只是力道还不稳，墨汁时稠时稀。有次磨得太急，墨锭滑手，差点掉在地上，他慌忙接住，指尖蹭了满手墨，却忽然红了眼——以前影磨墨时，总会把磨好的墨汁分到每个孩子的小砚台里，他的砚台永远是最匀的，因为影说他握笔稳，该用细些的墨。
“小柱子，你怎么了？”虎头捧着刚写好的字帖跑过来，纸上的“歌”字写得工工整整，右边的“欠”字撇画飘得恰到好处，是影教的样子。他看到小柱子的手，踮起脚用袖子去擦：“你又把墨蹭手上了，影叔叔在的时候，总说你是‘小墨猴’。”
提到影，小柱子吸了吸鼻子，把墨锭重新放好：“我在想，影叔叔现在能不能闻到桂花香？他说过，江南的桂花比北方的香，等秋天就摘些晒干，给我们做桂花糕。”
虎头把字帖放在桌上，上面压了片刚捡的桂花瓣：“会的！影叔叔肯定能闻到。我昨天问张婶，她说军营里说不定也有桂树，只是影叔叔忙着练兵，没工夫看。”
张婶这阵子来得更勤了。她不再总哭，只是每次来都会给学堂带些东西：秋天的桂花、冬天的腌菜、春天刚炒的新茶。这天她提着一篮新蒸的桂花糕走进来，糕上撒的糖霜像极了冬天的雪，她把糕放在桌上，笑着摸了摸虎头的头：“这是按影小哥临走前说的方子做的，他说孩子们爱甜，糖要多放些。”
龙陵兰正在廊下弹琵琶，手里攥着那把木雕小琵琶，琴弦上沾了片桂花瓣。她抬头时，眼角的细纹里藏着笑意：“张婶，您还记得这么清楚。”
“哪能忘？”张婶往灶房走，要帮阿音烧火，“影小哥替我们家老实去当兵，这份情，我们记一辈子。等他回来，我天天给你们做桂花糕。”
阿音在灶房里炒新茶，锅里的茶叶发出“沙沙”的响，带着清苦的香。她学着影的样子，把炒好的茶叶摊在竹匾里晾凉，只是翻茶叶的手没那么稳，偶尔会把茶叶扫到地上。“张婶，您别忙活了，这茶是给影寄去的，得赶紧炒好晾干，不然路上会潮。”
“寄茶？”张婶凑过来，看着竹匾里的茶叶，“能寄到军营吗？”
“能的。”龙陵兰走进来，手里拿着张纸条，是上次信使带来的，影在信里只写了三句话：“一切安好，勿念。学堂的墨要磨细，孩子们的笔该换了。”字迹比上次的纸条更潦草，像是在匆忙中写的，但“孩子们”三个字，笔画却格外重。“信使说下次还会来，让我们把东西托他带过去。这茶是影爱喝的，上次他说炒得火大了些，这次我让阿音少炒了片刻。”
阿音把晾凉的茶叶装进布包里，包上绣着朵小雏菊，是她前几天绣的：“我还在里面放了片干桂花，让他闻闻家里的味道。”
冬天来得悄无声息，第一场雪下时，孩子们正在院里背书。小柱子念“忽如一夜春风来”，虎头就接“千树万树梨花开”，只是念着念着，就抬头往院门口望——去年下雪时，影在院里堆了个雪人，雪人手里拿着个木雕的小木剑，是给小柱子的。今年的雪比去年大，青石板上积了厚厚的一层，却没人提堆雪人的事。
龙陵兰把暖炉放在孩子们的脚边，暖炉上裹着她缝的布套，上面绣着兰草，和影刻的小琵琶上的花纹一样。“别总往门口看了，雪大，信使今天不会来了。”她摸了摸虎头冻红的耳朵，“我们把字写好，等影回来，让他看看你们的进步。”
虎头点点头，把冻得发僵的手放在暖炉上烘了烘，重新拿起笔。他的字比以前工整多了，只是每次写“影”字时，都会停顿一下，像是在琢磨笔画，又像是在想念那个教他握笔的人。
开春时，江南的雨下了整整半个月。学堂的屋顶有些漏雨，阿音踩着梯子去修，小柱子在下面扶着梯子，嘴里不停念叨：“阿音姐姐，你小心点！影叔叔以前修屋顶时，都会系根绳子在腰上，说这样安全。”
阿音笑着应着，手里的瓦片却没拿稳，差点掉下去。她低头时，看到院角的薄荷发出了新芽，嫩绿的叶子顶着雨珠，像极了影刚来时，在院里种薄荷的样子——他说薄荷煮茶能清心，孩子们读书累了，喝一杯正好。
雨停的那天，信使来了。他带来了影的第二封信，这次的字迹比上次稳了些，写了满满一张纸：“军营里的春茶收到了，桂花香很浓。小柱子的墨磨得怎么样了？别让他太急，磨墨要沉下心。虎头的‘歌’字应该写得好了吧？记得让他别总把字帖揉皱。学堂的屋顶该修了，雨大时容易漏。我一切都好，等秋天桂花再开时，应该就能回去了。”
孩子们围着龙陵兰，听她念信，念到“秋天就能回去”时，小柱子猛地跳起来，不小心碰倒了砚台，墨汁洒在纸上，晕开一大片。他却不管，拉着虎头的手往院外跑：“我们去摘薄荷！等影叔叔回来，给他煮薄荷茶！”
虎头跟着跑，鞋尖沾的泥点溅在裙摆上，却笑得格外欢：“我还要给影叔叔看我的字帖！这次我再也不揉皱了！”
龙陵兰站在廊下，手里攥着那封信，信纸被她攥得有些发皱。阳光穿过云层，照在院角的薄荷芽上，嫩绿的叶子闪着光。阿音走过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你看，秋天很快就到了。”
风里带着薄荷的清香，和影走时一样。学堂的木门敞开着，像是在等那个沉默寡言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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