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六年十一月西日傍晚,沪市日租界的松雪楼被鎏金灯火裹得密不透风。朱漆大门外,穿黑色军装的特高课士兵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靴底踩在青石板上的声响,与庭院里传出来的三味线旋律格格不入。沈砚青走下车时,特意理了理银灰色西装的袖口——那里绣着的暗纹樱花在灯光下若隐若现,既是迎合日租界的客套,也是他为自己披上的“浪荡”伪装。
三天前,川岛芳子的请柬递到沈府时,他就知道这场晚宴是场躲不过的试探。这位有“东方魔女”之称的日本间谍,刚从北平调来沪市,便以雷霆手段破获了三个地下党联络点,手段之狠辣连山本雄一都要让她三分。更棘手的是,赛马场传递情报时那场刻意引发的火灾,终究还是让她嗅到了破绽——今早苏曼丽传来消息,川岛芳子己经派人查访法租界的仓库,显然是盯上了沈家与地下党的联系。
“沈三公子,您可算来了。”穿和服的侍女弓着腰上前,发间的樱花簪子随着动作轻颤,“川岛大人在庭院里等您。”
沈砚青接过侍女递来的木屐,故意将皮鞋踩得“哐当”响,嘴角挂着玩世不恭的笑:“让川岛大人久等,实在抱歉,路上被百乐门的玉老板拉住聊了几句戏文。”他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扫过门后的岗哨——两个士兵背对着大门,步枪斜挎在肩上,腰间的手雷袋鼓鼓囊囊,显然是荷枪实弹的警戒状态。
穿过月洞门,庭院里的景象愈发奢靡。人工开凿的池塘里飘着粉色的樱花灯,穿和服的侍女端着清酒穿梭在宾客之间,山本雄一、李士群等人围坐在主桌旁,正与一个穿紫色旗袍的女人谈笑风生——那便是川岛芳子。她今日未穿军装,一头短发利落地梳在脑后,眼角的泪痣让她的笑容里透着几分邪气。
“沈三公子,你这迟到的毛病,可得改改。”川岛芳子端着酒杯起身,指甲上的蔻丹红得刺眼,“我还以为你不敢来了。”
“川岛大人亲自相邀,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不来。”沈砚青快步上前,故意撞了一下端酒侍女的胳膊,清酒洒在和服下摆上,“哎呀,抱歉抱歉,手滑了。”他说着,顺势扶住侍女的腰,指尖在她腰间的布带上轻轻一捏——这是老枪教他的暗号,若遇到危险,可通过侍女中的外围线人传递消息。
那侍女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低下头,用日语小声道:“大人宽宏,不怪公子。”声音细弱却清晰,沈砚青听出了弦外之音——庭院里至少有五个特高课特务伪装成宾客,腰间都藏着短枪。
川岛芳子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沈三公子还是这么风流。来,我为你介绍几位贵客。”她拉着沈砚青走到主桌旁,一一指认,“这位是特高课的松本少佐,负责沪市的治安;这位是三井财团的渡边会长,跟你大哥可是老交情了。”
沈砚青一一拱手,眼神却在飞快地扫视西周:主桌正对的回廊下,一个穿黑色风衣的男人靠在柱子上,手插在口袋里——那是川岛芳子的贴身保镖,传闻曾是日本陆军的格斗冠军;池塘东侧的假山上,隐约有反光闪过,多半是架着望远镜的暗哨;而通往内宅的角门处,两个士兵守在那里,门楣上挂着“非请勿入”的木牌,想来是川岛芳子的办公区域。
“沈三公子,听说你上周在‘销金窟’赢了李主任不少钱?”松本少佐突然开口,日语夹杂着生硬的中文,“不如今晚我们赌一把,就赌待会儿的赛马比赛?”
“赌就算了,我最近手气背得很。”沈砚青故意叹了口气,顺势坐到一个穿浅蓝色和服的侍女身边,手指轻轻划过她放在膝上的手,“上次赛马场着火,我下的五百块全打了水漂,现在可不敢再赌了。”他一边说,一边用指尖在侍女手心里写了个“岗”字——这是让外围线人标记岗哨位置的暗号。
那侍女身子微微一颤,随即端起酒杯递给他:“公子喝点酒压压惊,这是川岛大人珍藏的十五年清酒。”说话时,她的目光有意无意地瞟向池塘西侧的柳树——那里藏着一个伪装成园丁的特务,手里握着步枪。
川岛芳子端着酒杯走过来,恰好打断了两人的互动:“沈三公子,别光顾着跟侍女调情,我有话问你。”她在沈砚青对面坐下,三味线的旋律恰好在此刻停下,庭院里瞬间安静了许多,“听说你父亲在法租界有个秘密仓库?里面藏着什么好东西?”
沈砚青心里咯噔一下。父亲的仓库是沈家最后的“后手”,里面不仅有十万发子弹,还有早年资助革命者时留下的书信证据,一旦被川岛芳子找到,不仅沈家要完,地下党的补给线也会断了。他强作镇定,拿起侍女递来的和果子,故意咬得“咔嚓”响:“秘密仓库?川岛大人听谁说的谣言?沈家的仓库都在吴淞口,堆的全是棉布和棉纱,不信您可以去查。”
“哦?是吗?”川岛芳子往前凑了凑,香水味混着清酒的气息扑面而来,“可我听说,三天前凌晨,有卡车从法租界林森路开出来,车厢用帆布盖得严严实实,里面装的可不是棉布吧?”
沈砚青的指尖猛地一顿——那天正是老枪派人转移子弹的时间,川岛芳子竟然连具体路段都查到了。他知道不能再装糊涂,索性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故意将酒洒在衣襟上,然后一把拉住身边侍女的手:“这酒真烈!美人,陪我去醒醒酒?”
侍女被他拉得一个趔趄,脸上泛起红晕,顺从地跟着他起身。川岛芳子皱起眉头,刚要开口阻拦,李士群却笑着打圆场:“川岛大人,沈三公子向来如此,咱们别扫了兴。”山本雄一也附和道:“年轻人风流些正常,让他去呗。”
川岛芳子眼神闪烁,最终还是摆了摆手:“去吧,别走远了,待会儿还有要事跟你谈。”
沈砚青拉着侍女快步走出庭院,心里暗自松了口气。穿过回廊时,他故意放慢脚步,指尖在侍女的手腕上轻轻敲击——这是在问“还有多少岗哨”。侍女会意,用手指在他掌心写了个“七”字,同时目光扫过内宅的方向:“公子,那边的梅花开得正好,要不要去看看?”
沈砚青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内宅的围墙足有三米高,墙头上插着碎玻璃,两个士兵在墙角来回踱步,腰间的对讲机时不时传出电流声。“好啊,看看梅花也好。”他笑着应道,拉着侍女往内宅方向走。刚走近角门,守在那里的士兵就拦住了他们:“这里不能进!”
“怎么不能进?”沈砚青故意提高声音,装作恼怒的样子,“我跟川岛大人是朋友,看几株梅花都不行?”他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记下士兵的站位——两人呈对角警戒,枪口都对着外侧,内侧防守相对薄弱。
侍女连忙拉了拉他的袖子,柔声劝道:“公子别生气,咱们去那边的亭子歇会儿吧,那里能看到月亮。”她的声音里带着急切,沈砚青知道这是在提醒他“再往前走会暴露”,立刻顺着台阶下:“行,听美人的。”
走到湖心亭时,他故意装作脚滑,往侍女身上靠去,同时压低声音问:“川岛芳子今晚的目的是什么?”
侍女扶着他的胳膊,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回答:“她怀疑你跟地下党有联系,想逼你说出联络点。待会儿会借口‘欣赏字画’带你去内宅,那里有审讯室。”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岗哨换班时间是九点整,换班时会有三分钟空档。”
沈砚青心中一凛。九点整,正是老枪安排的接应时间——按照计划,苏曼丽会在九点整用匿名电话举报松雪楼“非法集会”,引租界巡捕房过来,趁机打乱川岛芳子的部署。而这三分钟的岗哨空档,便是他脱身的关键。
“多谢美人提醒。”沈砚青捏了捏她的手,故意在她耳边吹了口气,“待会儿我请你去百乐门听戏。”他一边说,一边飞快地在心里盘点记下的岗哨位置:大门2个、回廊1个、假山1个、内宅角门2个、围墙1个,共7个固定岗哨,还有5个流动特务伪装成宾客,合计12个警戒点。这些位置必须立刻传递给老枪,才能确保接应万无一失。
回到庭院时,三味线的旋律己经换成了《樱花谣》。川岛芳子正坐在主桌旁,眼神首首地盯着他,显然是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沈砚青拉着侍女走到她面前,故意打了个酒嗝:“川岛大人,这清酒真是好酒,喝得我头都晕了。”
“头晕就少喝点。”川岛芳子的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冰冷,“沈三公子,我书房里有幅董源的《潇湘图》,想请你品鉴品鉴,不知你有没有兴趣?”
来了。沈砚青心中冷笑,面上却笑得愈荡:“品鉴字画就不必了,我对这些古董可不感兴趣。倒是这位美人,刚才跟我说她会唱《夜来香》,不如让她给大家唱一首?”他说着,轻轻推了推身边的侍女,给了她一个“按计划行事”的眼神。
侍女愣了一下,随即红着脸开口,软糯的歌声随着晚风飘散开。宾客们纷纷鼓掌,山本雄一甚至跟着哼了起来,场面瞬间热闹了不少。川岛芳子的脸色却愈发阴沉,刚要开口,口袋里的对讲机突然响了——是外围岗哨传来的消息,说租界巡捕房的车正往松雪楼赶来。
“怎么回事?”川岛芳子压低声音问身边的保镖。
保镖刚要去查,庭院外就传来了巡捕的吆喝声:“里面的人都不许动!接到举报,这里非法携带武器!”紧接着,穿藏青色制服的巡捕冲进大门,与特高课的士兵对峙起来。
“谁让你们进来的!”川岛芳子猛地站起身,腰间的手枪瞬间拔了出来。
山本雄一见状,连忙上前阻拦:“川岛大人,别冲动,巡捕房的人不好惹。”他心里清楚,川岛芳子在沪市根基未稳,若是与租界巡捕房起冲突,只会让日军司令部不满。
混乱中,沈砚青拉着侍女往回廊退去。九点整,正是岗哨换班的时间!他看到大门的两个士兵正往值班室走,假山后的暗哨也起身伸了个懒腰——三分钟的空档,就在此刻!
“美人,跟我走,带你去吃百乐门的奶油蛋糕。”沈砚青拉着侍女,趁乱往侧门跑去。穿过月洞门时,他特意回头看了一眼——川岛芳子正被巡捕房的探长缠住,山本雄一在一旁打圆场,根本没人注意到他们。
侧门外,阿力早己驾着黄包车等候在那里。“三少爷,快上车!”阿力压低声音喊道。
沈砚青将一个攥得发热的纸团塞给侍女:“把这个交给门口第三个卖烟的小贩,他会给你戏票。”那纸团上用密码写着岗哨位置和撤离路线,是他刚才趁着唱歌的混乱,在掌心偷偷写下来的——那侍女是组织安插在松雪楼的外围线人,这是他们约定好的传递方式。
侍女接过纸团,飞快地塞进和服腰带里,点了点头:“公子保重。”
沈砚青跳上黄包车,阿力立刻踩下踏板,黄包车如离弦之箭般冲进夜色里。身后的松雪楼传来争吵声和枪声,想必是巡捕房与特高课的人起了冲突,但他没有回头——他知道,这场较量只是暂时告一段落,川岛芳子绝不会善罢甘休。
黄包车行驶在霞飞路上,路灯的光影在车窗上飞快掠过。沈砚青掏出怀表,打开表盘——内侧贴着一张小纸条,是老枪刚传来的消息:“子弹己安全转移至茅山,沈砚堂被日军软禁,暂无性命之忧。”
他松了口气,靠在车座上闭上眼。从营救交通员“喜鹊”得到军火线索,到宴会搅局挑起日军猜忌,从赌场设伏逼日军道歉,到结识苏曼丽建立联络,再到赛马场传递情报、川岛芳子的试探与脱身……这一个多月来的经历,如电影般在脑海里闪过。他从一个躲在家族庇护下的“浪荡公子”,变成了在刀尖上行走的地下工作者,沈家的秘密、父亲的立场、大哥的罪孽,还有那些为自由而战的同志们,都成了他肩上的重量。
黄包车停在沈府后门时,沈啸林正站在门廊下等候。老人穿着藏青色长袍,手里攥着那枚中山像章,月光洒在他花白的鬓角,竟比往日多了几分温和。“回来了?”他开口问道,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嗯,回来了。”沈砚青跳下车,扶住父亲的胳膊,“川岛芳子没为难我,巡捕房的人及时赶到,我趁机溜了出来。”
沈啸林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一把黄铜钥匙:“这是我在苏州的老宅钥匙,里面藏着些早年的书信,或许能帮到你。”他顿了顿,又道,“砚堂被软禁在日租界,山本雄一要我用仓库的存货换他,我没答应——那些东西,不能再给日本人了。”
沈砚青接过钥匙,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眼眶微微泛红。他知道,父亲终于彻底站到了反日的立场上,这个在乱世中周旋了一辈子的老人,终究还是守住了中国人的底线。
走进沈府的庭院,廊下的宫灯在夜风中轻轻摇晃。沈砚青看着熟悉的青砖路,突然想起第一次在阁楼见到“喜鹊”时的场景,想起老枪递给他微型炸药包时的眼神,想起苏曼丽在巷口传递情报时的警惕。这场战争,还远远没有结束,川岛芳子的试探只是开始,日军的扫荡还会继续,沈家的命运也依旧悬而未决。
但他不再迷茫。父亲的支持、组织的信任、同志们的掩护,还有那些藏在暗处的希望,都成了他前行的勇气。他握紧了口袋里的钥匙,眼神变得愈发坚定——第一卷的终章己经写下,但属于他的战斗,才刚刚拉开真正的序幕。
夜色渐深,沪市的街头渐渐安静下来,只有远处传来零星的枪声。沈砚青站在庭院中央,望着天边的残月,心中默念:“等着吧,总有一天,这黑夜会过去,这土地会重获光明。”
(http://www.220book.com/book/M8AM/)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