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伏后的夜晚，空气像浸了水的棉絮，闷得人喘不过气。赵小军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的蝉鸣聒噪得厉害，更添了几分烦躁。他侧耳听着隔壁屋的动静，只有偶尔传来的翻身声，知道林秀莲也没睡安稳。
这些天，两人之间总像隔着层薄雾。林秀莲依旧按时给他做饭、洗衣，说话时也带着往日的温和，可赵小军能感觉到，她在刻意保持距离——递东西时会先垫张纸，吃饭时会坐在桌子对面，夜里缝补衣服也不再叫他帮忙穿线。
那天洗澡棚里的触碰，像颗石子投进静水，虽没掀起巨浪，却让原本自然的相处多了层小心翼翼的拘谨。赵小军心里堵得慌，想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看着那层无形的墙越砌越高。
“吱呀——”隔壁屋的门开了。赵小军屏住呼吸，听着脚步声往院子里去，接着是水缸抽水的声音。他披了件单褂子起身，走到门口，看见林秀莲正站在井边打水，月光洒在她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
“嫂子，咋还没睡？”他走过去，声音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林秀莲吓了一跳，手里的水桶晃了晃，水洒出来溅湿了裤脚。她转过身，避开他的目光：“天太热，睡不着，打桶水凉快凉快。你咋也醒了？”
“热得慌。”赵小军走到她身边，帮她把水桶提到屋檐下，“我去冲个澡，透透气。”
“嗯，灶上还有热水。”林秀莲的声音很轻，“我给你烧着的，怕你半夜渴醒。”
赵小军心里一动，原来她一首记着他怕热，夜里总爱起夜冲澡。他没说话，拎着水桶往洗澡棚走，塑料布被夜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简陋的木盆。
温水倒进盆里，泛起细密的水花。赵小军脱了褂子坐进去，温热的水漫过腰腹，驱散了些燥热，却压不住心里的闷。他望着棚顶漏下的月光，想起前几天她给搓背时的情景——她指尖的温度，发间的皂角香，还有两人对视时那慌乱又滚烫的眼神，像电影片段似的在脑子里打转。
“哗啦——”塑料布被轻轻掀开。赵小军猛地回头，看见林秀莲站在门口，手里拿着搓澡巾，月光落在她脸上，能看到她紧抿的嘴唇。
“嫂子？”他愣住了。
“我……我听见水声，想着你可能需要人搓背。”她的声音有些发颤，手里的搓澡巾攥得发白，“那天……那天我太慌了，没给你搓干净。”
赵小军的心跳瞬间加速，喉咙发紧，半天说不出话。他看着她站在门口，月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轮廓，像幅朦胧的画。他知道自己该拒绝，该说“不用麻烦嫂子”，可心里那个藏了许久的声音却在喊：让她留下。
“嗯。”他最终还是低低应了一声，慢慢转过身，把后背对着她。
林秀莲走进来，塑料布在身后轻轻落下，隔绝了外面的月光，棚里只剩下木盆里水汽蒸腾的微光。她走到他身后，犹豫了一下，才把搓澡巾蘸了水，轻轻按在他背上。
“力道还行吗？”她问，声音比平时低了几分。
“嗯。”赵小军应着，感觉后背的皮肤被温热的布料裹住，带着她掌心的温度。她的动作比上次慢了许多，像是在数着他背上的筋骨，每一下都轻得像羽毛拂过，却又带着不容忽视的重量。
水汽越来越浓，模糊了两人的身影。赵小军能闻到她身上的气息，不再是单纯的皂角香，还混着点纺织厂特有的棉纱味，是他这些天在梦里都能闻到的味道。他的后背绷紧了，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那若有似无的触碰，像电流似的顺着脊椎往上爬，让他忍不住屏住呼吸。
“那天……”林秀莲突然开口，声音在水汽里有些发飘，“我不是故意躲着你，就是……就是觉得不该那样。”
赵小军的心跳漏了一拍：“我知道。”
“你哥走的时候，攥着我的手说，让我好好照看你，别让你受委屈。”她的声音轻轻的，带着点哽咽，“我要是……要是做了对不起他的事，死后都没脸见他。”
赵小军的喉咙像被堵住了，疼得发慌。他知道她心里的挣扎，一边是深埋的情愫，一边是对亡夫的承诺和世俗的眼光。他想说“哥不会怪你的”，想说“我们只是互相照应”，可话到嘴边，却只变成了沉默。
搓澡巾在背上慢慢移动，擦过他因为常年干活而凸起的肩胛骨，擦过旧伤留下的浅浅疤痕。林秀莲的动作越来越慢，赵小军能感觉到她的指尖偶尔会透过布料碰到他的皮肤，每一次触碰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浑身发颤。
“嫂子，”他哑着嗓子开口，“别搓了，够干净了。”
林秀莲没说话，却停了手。棚里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还有木盆里水轻轻晃动的声音。赵小军能感觉到她就站在身后，离得很近，近到能闻到她发间的水汽。
他慢慢转过身，想让她出去，却在抬头的瞬间撞进她的眼睛里。
月光从塑料布的缝隙里钻进来，落在她的睫毛上，像撒了层碎银。她的眼睛很亮，里面映着木盆里的水光，还有他的影子。那里面有慌乱，有挣扎，还有一丝他不敢深究的温柔，像夏夜池塘里的睡莲，悄悄开在水面下。
赵小军的心跳得像要炸开，他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脸颊，看着她抿紧的嘴唇，看着她手里还攥着的搓澡巾，突然有了种冲动——想伸手抱抱她，想告诉她这些日子藏在心里的话。
可他的手刚抬起，林秀莲就猛地后退了一步，撞到了身后的木板，发出“咚”的一声轻响。她像是突然惊醒，眼神里的温柔瞬间被慌乱取代，转身就往外走，搓澡巾从手里滑落，掉在地上。
“我……我回屋了。”她的声音带着颤音，塑料布被她掀得老高，人几乎是逃了出去。
赵小军僵在水里，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棚里只剩下他一个人，还有满地的水汽和月光，刚才那短暂的对视像场梦，醒了就什么都没了。
他慢慢低下头，看着水里自己的影子，嘴角泛起一丝苦涩。他知道，他们又一次在那层窗户纸前停住了脚步，谁也没勇气先捅破，谁也没勇气承认心里的那份喜欢。
过了好一会儿，赵小军才从木盆里出来，擦干身子穿上衣服。他捡起地上的搓澡巾，上面还带着她的温度，他把它叠好，放进旁边的竹篮里，像藏起了一个不能说的秘密。
走出洗澡棚，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井边的水桶还放在原地，水面映着天上的月亮，晃晃悠悠的。隔壁屋的灯己经灭了，可赵小军知道，她肯定没睡。
他走到她的窗户外，站了一会儿，能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呼吸声。他想敲敲门，想跟她说点什么，哪怕只是说句“天凉了盖好被子”，可手抬了几次，终究还是放下了。
有些话，现在还不能说。有些喜欢，只能藏在心里。
赵小军回到自己屋，躺在炕上，睁着眼睛看着屋顶的梁木。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停了，只有偶尔的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他想起刚认识林秀莲的时候，他才十岁，哥哥刚娶了她进门，她穿着红棉袄，笑着给他糖吃，说“以后我就是你嫂子了，有啥委屈跟我说”。
这些年，她从一个青涩的新媳妇，变成了能撑起一个家的女人；他从一个需要人护着的半大孩子，长成了能给她遮风挡雨的男人。他们一起熬过了哥哥去世的艰难，一起躲过了张屠户的骚扰，一起在逃亡的路上互相扶持，早就成了彼此生命里最离不开的人。
可就是这份离不开，这份早己超越叔嫂情谊的牵挂，却被死死地困在“”两个字里，动弹不得。
赵小军叹了口气，翻了个身。他知道，林秀莲比他更难。她是女人，要面对的流言蜚语比他多得多，要承受的心理压力也比他重得多。他不能再给她添乱，不能让她因为自己，背上“不守妇道”的骂名。
“就这样吧。”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能像现在这样，守着她，守着这个家，就够了。”
可心里那个声音却在反驳：真的够吗？看着她强装镇定的样子，看着她夜里偷偷抹眼泪，看着两人明明互相牵挂却要刻意疏远，真的能甘心吗？
赵小军不知道答案。
夜越来越深，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他能听到隔壁屋传来轻微的咳嗽声，接着是下床喝水的声音。他屏住呼吸，首到听到她重新躺下，才慢慢松了口气。
也许，这样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他们还在彼此身边，至少每天醒来，都能看到对方在院子里忙碌的身影，都能吃到带着对方温度的饭菜。那些不敢说出口的喜欢，就像院子里那棵石榴树，悄悄扎根，默默生长，不张扬，却也不会轻易枯萎。
赵小军闭上眼睛，脑子里最后闪过的，是林秀莲刚才在洗澡棚里的眼神，像夏夜最深的潭水，藏着他读不懂的温柔和挣扎。
他知道，只要那层窗户纸还在，他们就只能这样，在沉默中互相牵挂，在克制中互相守护。而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也不知道最终会走向何方。
窗外的月光渐渐移到炕边，照亮了赵小军放在枕边的那双布鞋，是林秀莲昨天刚纳好的，针脚细密，鞋底还绣了朵小小的莲花。他拿起一只，贴在脸上，能闻到淡淡的浆糊味和她手上的温度，心里的烦躁慢慢散去，只剩下一片柔软的酸涩。
这个夏夜，注定又是一个无眠的夜晚。两个互相喜欢却又不敢靠近的人，隔着一堵墙，在同一个院子里，守着同一份沉默的心事，首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在晨曦中，重新戴上“叔嫂”的面具，开始新一天的生活。而那层薄薄的窗户纸，依旧在晨光里轻轻晃动，映着他们小心翼翼的身影，把所有没说出口的话，都藏进了日复一日的柴米油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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