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到后半夜才歇，院墙上积了薄薄一层白，像撒了把糖霜。赵小军被冻醒时，窗外的天刚蒙蒙亮，灶间却己经有了动静——是林秀莲在劈柴。他披了件棉袄起身，推开门就看见她站在柴垛旁，红棉袄的袖子挽到胳膊肘，露出的小臂冻得通红，手里的斧头举得高高的，落下时带起一阵雪粉。
“嫂子，我来。”赵小军走过去，从她手里接过斧头。木头被冻得发硬，劈下去时震得虎口发麻。
林秀莲没争，往旁边退了退，用围裙擦了擦手上的雪：“醒这么早？不多睡会儿？”
“听见动静了。”赵小军劈开一根粗木，“今天不赶集吗？得早点去，不然好毛线都被挑完了。”
她的脸“腾”地红了，转身往灶房走：“我熬了红薯汤，快好了，你劈完柴进来喝。”
灶房里的铁锅冒着白汽，红薯的甜香混着柴火的烟味，把寒气都挡在了门外。林秀莲正往灶膛里添柴，火光映得她侧脸发亮，鬓角那缕没绾好的碎发被烘得微微卷曲。赵小军靠在门框上看着，忽然觉得这场景比窑厂的烟火气更让人踏实。
“发啥呆？”林秀莲回头瞪了他一眼，眼里却没脾气，“汤好了，盛着喝。”
粗瓷碗里的红薯汤冒着泡，上面飘着几粒红枣。赵小军喝了一口，甜丝丝的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淌，熨帖得像是把五脏六腑都泡在了温水里。他看着林秀莲低头喝汤的样子，她的嘴唇被烫得轻轻噘着，像片被露水打湿的花瓣。
“嫂子，”他忽然开口，“下午我休工，带你去镇上的澡堂子吧？听说新烧了个大池子，能驱寒。”
林秀莲的汤匙顿在碗边，抬头看他时，眼睛里像落了星子：“去澡堂子干啥？家里能洗澡。”
“家里水凉，澡堂子暖和。”赵小军挠了挠头，“再说……你上次说后背痒，许是寒气重，去蒸蒸能好点。”
她低下头，小声“嗯”了一声，耳根红得快要漫到脸颊。赵小军心里松了口气，又舀了块红薯塞进嘴里，甜得差点咬到舌头。
下午的澡堂子人不多，热气腾腾的池子里只有三两个老人在泡澡。赵小军先跳进池子里，热水漫到胸口时，他舒服得哼了一声，冻僵的骨头像被泡开的茶叶，慢慢舒展了。林秀莲在隔间换了衣服，进来时裹着块蓝布浴巾，走到池边犹豫着不敢下。
“水不烫，下来试试。”赵小军往旁边挪了挪，给她腾出位置。
她咬着唇，试探着把脚伸进水里，没站稳，身子一歪差点滑倒。赵小军眼疾手快拉住她的胳膊，她的浴巾松了些，露出后背一小片皮肤，白得像雪。他慌忙松开手，耳尖比池子里的水还烫。
“慢点。”他别过脸，假装看墙上的标语。
林秀莲挨着池边坐下，热水没到肩膀，她长长舒了口气，额角的碎发被水汽熏得贴在皮肤上。“是比家里暖和。”她小声说，声音里带着点慵懒。
两人隔着半池水坐着，谁也没说话，只有老人搓澡的吆喝声和水滴落在瓷砖上的轻响。赵小军能闻到她身上的皂角香，混着澡堂子特有的硫磺味，竟一点也不违和。他偷偷瞥了一眼，见她正仰着头闭目养神，脖子的线条像被月光镀过似的，柔和得让人心里发颤。
“后背还痒不？”他没话找话。
“好多了。”林秀莲睁开眼，睫毛上沾着水汽，“你背上的疹子呢？那天给你涂药膏，看着红得厉害。”
“早好了。”赵小军挺首背，“嫂子的药膏比啥都管用。”
她笑了笑，伸手往他后背探了探，指尖刚碰到皮肤，又像被烫到似的缩回去：“我给你搓搓背吧？澡堂子的搓澡师傅下手太重，别把你疹子搓破了。”
赵小军的心“咚”跳了一下，嘴上却硬：“不用，我自己来就行。”
“你自己够不着。”林秀莲己经从池边拿起搓澡巾，沾了点热水，“转过去。”
他乖乖转过身，后背对着她。热水里的搓澡巾带着点滑腻，落在背上时，力道比在家里轻了许多，像羽毛扫过似的。她的指尖偶尔会透过搓澡巾碰到他的皮肤，每一次都像有小电流窜过，让他忍不住绷紧了后背。
“你这儿咋这么多疤？”她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点心疼，“上次搬砖蹭的？”
“嗯，不算啥。”赵小军盯着池底的瓷砖，“你别总往疤上搓，痒痒。”
“就你娇气。”她嗔了句，手上的力道却放得更轻了，“以后小心点，窑厂的活儿本来就险。”
“知道了，管家婆。”赵小军笑着回嘴，心里却甜得像喝了蜜。
搓到腰窝时，她的手又停了——那里有块月牙形的疤，是小时候替她摘枣子，从树上摔下来被石头划的。当时她哭着把他背回家，一路走一路掉眼泪，说“以后再也不嘴馋吃枣子了”。
“还疼吗？”她的指尖轻轻点了点那块疤，像在确认什么。
“早成老茧了。”赵小军转过身，正好对上她的眼睛。池子里的水汽在她周围氤氲着，让她的脸看起来朦朦胧胧的，像幅没干的水墨画。他忽然想起昨晚她逃似的跑出洗澡棚，围裙上沾着的面粉还蹭在了门框上。
“嫂子，”他的声音有点哑，“明天赶集，我给你买块红毛线吧？织手套正好。”
林秀莲的眼睛亮了亮，又很快低下头，用搓澡巾搅着水：“不用买红的，太扎眼。蓝的就行，耐脏。”
“红的好看。”赵小军坚持，“你穿红棉袄配红手套，像年画上的人。”
她“噗嗤”笑出声，抬手往他胳膊上拍了一下，水花溅了他一脸：“就你嘴甜。”
澡堂子的热气越来越浓，把两人的影子融在一起，在瓷砖上晃成一团。赵小军看着她笑起来时眼角的细纹，忽然觉得，就这样也挺好——不用捅破那层窗户纸，不用想太多以后，就这么隔着半池水坐着，听着她的声音，感受着她的指尖划过后背的温度，好像就能把这漫长的冬天熬过去。
出澡堂子时，雪又开始下了。赵小军把棉袄披在林秀莲肩上，她没推，只是把围巾往脸上拉了拉，遮住发烫的脸颊。两人踩着雪往家走，脚印在雪地里并排着，像两串挨得很近的省略号，藏着说不完的话。
“晚上我给你煮点姜汤。”林秀莲的声音从围巾里钻出来，闷闷的。
“嗯，再蒸俩红薯。”赵小军踢了踢脚下的雪，“嫂子，下次还来澡堂子吧？”
她没说话，只是肩膀轻轻抖了一下，像是在笑。赵小军看着她被雪打湿的发梢，心里忽然笃定——这层窗户纸，哪怕再厚，总有一天会被这日复一日的暖意泡透的。而现在，能这样并肩走在雪地里，听着她的呼吸声混着落雪的轻响，就己经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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