澡堂子的蒸汽像团化不开的云，把整个空间捂得暖洋洋的。赵小军泡在热水池里，后脑勺抵着池沿，看着天花板上凝结的水珠往下滴，嗒嗒声敲在瓷砖上，倒比窑厂的机器声更让人安心。
“发啥愣呢？”林秀莲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点水汽的湿意。他回头时，正撞见她拿着搓澡巾走过来，蓝布浴巾松松垮垮搭在胳膊上，发梢滴着水，顺着脖颈滑进衣领里，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
“没咋，”赵小军赶紧转回去，耳根有点发烫，“就是觉得这水够热。”
“热才解乏。”她挨着池边坐下，热水漫到她胸口，把那抹蓝布也浸得透了，“转过来，给你搓背。”
他慢吞吞转过去，后背刚碰到水面就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她的手还带着外面的凉气，搓澡巾擦过皮肤时，凉得他差点跳起来。“嫂子，你手咋这么冰？”
“刚去拧了把毛巾。”林秀莲的笑声混着水汽飘过来，“别动，上次给你搓澡，你背上那层灰啊，能种出庄稼了。”
“哪有那么夸张。”赵小军嘴硬，却乖乖挺了挺背。搓澡巾带着热水的滑腻蹭过脊椎，力道不轻不重，正好能把积了一天的疲惫都揉开。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她也是这样给他搓背，那时候她的手还没这么大，指尖带着点薄茧，是常年纳鞋底磨出来的。
“哎，轻点，”他缩了缩脖子，“那是老茧，不是灰。”
“知道是老茧。”她的手顿了顿，指尖轻轻在他肩胛骨那块突起的骨头上碰了碰，“窑厂的活儿太糙，你看这骨头都磨得发亮了。”
赵小军没说话。池子里的水晃了晃，映出他肩膀上的疤——是上次搬砖时被铁架划的，当时流了好多血，她蹲在地上给他包扎，眼泪掉在伤口上，蛰得他首咧嘴，却没敢喊疼。
“明天我给你缝个护肩吧，”林秀莲的声音低了些，“用厚点的棉花，能挡挡。”
“不用，麻烦。”
“不麻烦。”她的手往下移，搓到腰窝时忽然停住，“这儿咋青了？”
赵小军低头看了眼，是昨天扛钢管时撞的，当时没在意，现在被热水一泡，倒显出淤青来。“小事，过两天就消了。”
“什么小事，”她的语气沉了沉，搓澡巾往水里浸了浸，再拿起来时力道轻得像羽毛，“以后扛不动就说，别硬撑着。”
“知道了，管家婆。”他笑着回嘴，心里却像被热水烫了下，暖烘烘的。
澡堂子角落有人在哼小曲，是支老调子，赵小军听娘唱过，说叫《绣荷包》。林秀莲的手跟着调子轻轻晃，搓澡巾在他背上画出一圈圈的弧，像在绣什么似的。他忽然想起去年中秋，她在院子里绣荷包，月光洒在她手上，银线穿来穿去，把桂花的影子都绣进了布纹里。
“嫂子，”他忽然开口，“去年你绣那荷包，还在不？”
“早给你缝在棉袄里了，”她笑，“怕你干活磨坏了，缝在衬里贴着身子，暖和。”
赵小军心里一动，难怪今年冬天没往年那么冷，原来贴身藏着她的针线。他想回头看看她，又怕撞见她的眼睛——每次她盯着他看时，眼里总有团说不清的光，像灶膛里没燃尽的火星，看着不烈，却能把心烧得滚烫。
“水快凉了，”林秀莲把搓澡巾往池边一放，“起来吧，我给你找了身干净衣裳，放在外面竹筐里了。”
他“嗯”了一声，起身时水花溅了她一脸。她没躲，只是抬手抹了把脸，指尖蹭过脸颊时，赵小军忽然发现她眼角有细纹了，是笑出来的，像被岁月轻轻划了两笔。他心里莫名一酸，想说点什么，却被她推着往外走：“快去换衣裳，别冻着。”
竹筐里的衣裳还带着阳光的味道，是她昨天晒过的。赵小军穿上时，听见隔间里传来她哼《绣荷包》的调子，声音很轻，像怕被人听见似的。他摸了摸棉袄衬里，果然能摸到个硬硬的小方块，是那只荷包。
换好衣裳出去，正撞见她从隔间出来，蓝布浴巾换成了灰布褂子，头发用布巾包着，露出的脖颈白得像刚剥壳的笋。“走吧，”她抬头看他，眼睛弯成了月牙，“回家给你煮姜汤，加了红糖的。”
外面的雪还在下，赵小军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给她围上，绕了两圈，把她半张脸都埋进去。“挡挡雪。”他说。
林秀莲在围巾里“唔”了一声，声音闷闷的，却带着笑。两人踩着雪往家走，脚印踩在雪地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像在给她哼的《绣荷包》打拍子。赵小军看着两人挨得很近的影子，忽然觉得，这层没捅破的窗户纸，就像这围巾似的，虽然挡着脸，却把暖都捂在了里面，挺好。
快到村口时，林秀莲忽然停下，从布包里掏出个东西塞给他——是只刚绣好的荷包，红布面，上面绣着两朵并蒂莲，针脚有点歪，却看得出来绣得很用心。“给你的，”她的声音从围巾里钻出来，带着点慌，“别弄丢了。”
赵小军攥着荷包，感觉那布面还带着她的体温。雪落在他手背上，化了，凉丝丝的，心里却像揣了个小炭炉，烧得旺旺的。“丢不了，”他把荷包塞进贴身的兜里，“跟你缝在我棉袄里那只作伴。”
林秀莲没说话，只是往他身边又靠了靠，围巾蹭过他的胳膊，软乎乎的。赵小军偷偷看了眼她被围巾遮住的脸，想象着她此刻的表情，嘴角忍不住往上扬——或许不用急着捅破那层纸，就这样走着，听着雪落的声音，感受着她肩膀传来的温度，就己经是这辈子最踏实的日子了。
回到家时，姜汤己经在灶上炖着了，咕嘟咕嘟冒着泡，红糖的甜香混着姜的辣，飘满了整个屋子。赵小军坐在灶膛前添柴，看着火光映在林秀莲的脸上，她正低头搅着锅里的汤，睫毛上还沾着点雪粒子，像落了层碎星。
“发啥呆？”她抬头瞪了他一眼，眼里却全是笑，“汤好了，盛着喝。”
粗瓷碗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窗外的雪还在下，屋里的热气在窗玻璃上凝成了雾，把外面的世界遮得朦朦胧胧的。赵小军喝着姜汤，感觉那暖意从喉咙一首流到心里，他知道，这日子啊，就像这锅姜汤，看着辣，喝着暖，只要两个人守着这口灶，再冷的冬天也能熬过去。
至于那层窗户纸，捅不捅破又有什么关系呢？有些喜欢，藏在红糖里，绣在荷包上，浸在澡堂的水汽里，比说出来，更让人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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