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霜来得猝不及防,清晨推开砖窑的门,晾坯场上的青砖覆着层薄薄的白,像撒了把碎盐。赵小军呵出一团白气,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视线落在厨房的方向——窗纸上映着个模糊的身影,正弯腰在灶台前忙活,是林秀莲。
这些天她总起得格外早,说是天冷了,得提前把砖窑的火捅旺,免得黏土冻硬了不好和。可赵小军知道,她是怕他凌晨开窑时着凉,每天都在灶上温着姜茶,等他从窑里出来,正好能喝上热的。
他往厨房走,刚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轻微的磕碰声,接着是林秀莲低低的“嘶”了一声。
“咋了?”赵小军推开门,看见她正捏着手指,指腹上渗着点血珠,旁边的瓷碗摔在地上,碎成了几片,姜茶洒了一地。
“没事,”林秀莲慌忙把手指背到身后,脸颊泛红,“就是手滑了。”
赵小军没听她的,拉过她的手腕就往油灯下凑。指腹上划了道口子,不算深,却看得他心口一紧。“说了让你别这么早起来忙活,偏不听。”他的语气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急。
“我就是想让你出来就能喝上热的……”林秀莲的声音越来越小,视线落在他握着自己手腕的手上。他的掌心粗糙,带着砖窑的烟火气,却烫得她指尖发麻。
赵小军转身从柜里翻出药箱,拿出布条和药膏,低头给她包扎。他的动作很轻,指尖偶尔碰到她的皮肤,像有细电流窜过。林秀莲盯着他的发顶,看见他鬓角新冒出的几根白头发,心里忽然有点发酸——他才二十五,却比同龄人显老,砖窑的活儿磨人,他又总把重活往自己肩上扛。
“好了。”赵小军系好布条,抬头时撞进她的目光里,两人都愣了愣。她的眼里像落了霜后的星星,亮得惊人,他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赶紧移开视线,捡起地上的碎瓷片,“我来吧,你去歇着。”
林秀莲没动,看着他蹲在地上收拾,背影在油灯下显得格外宽实。这些年他变了好多,以前总爱跟她拌嘴,现在却越来越沉默,可眼里的在意,却比从前藏不住了。
“小军哥,”她忽然开口,“下个月是你生辰吧?”
赵小军的动作顿了顿:“你咋知道?”
“前阵子整理账本,看见你身份证复印件了。”她声音很轻,“我想……给你做件新棉袍,用上次你说的那块深蓝色的料子。”
赵小军心里一暖,嘴上却道:“不用费那事,我有衣裳穿。”
“不一样。”林秀莲坚持道,“那料子厚实,抗风,砖窑里冷,穿那个暖和。”
他看着她眼里的认真,没再拒绝。有些心意,推拒反而显得生分。
砖窑的生意越来越好,不仅县里的大户盖房指名要他的青砖,连邻县的酒楼也派伙计来订砖,说他的砖“敲着响,看着正,铺在地上踏实”。赵小军雇了六个伙计,还在窑边盖了间新的库房,林秀莲就负责管账和清点库存,把进出的砖块记得清清楚楚,连哪批砖有多少带花纹的,都标得明明白白。
这天傍晚,邻县的王掌柜亲自来取货,看着库房里码得整整齐齐的青砖,首夸:“赵老板这砖窑,真是越办越像样了!我那酒楼的影壁墙,就得用这样的好砖,才撑得起门面。”
赵小军笑着应酬,眼角的余光却瞥见林秀莲站在库房角落,正拿着账本核对数量,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身上,给她周身镀了层金边。她算得很认真,眉头微蹙,嘴唇轻轻动着,手指在账本上快速滑动,辫梢的红头绳随着动作轻轻晃。
王掌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了然地笑了:“这位是……?”
“我家管账的,姓林。”赵小军的语气不自觉地柔和下来,“她心细,账上的事离不了她。”
林秀莲听见动静,抬头望过来,看见王掌柜打量的目光,脸一下子红了,赶紧低下头继续对账,耳根却红得透透的。
送走王掌柜,赵小军走进库房,看见林秀莲还在对着账本出神。“在想啥?”
“没……”她把账本合上,“就是觉得,咱们的砖能铺进那么大的酒楼,挺厉害的。”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赵小军看着她,“你记的账从没出过错,伙计们都说,只要林姐在,就不怕数错砖。”
林秀莲的脸更红了,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递给他:“给你的。”
打开一看,是双棉手套,深蓝色的布面,里面絮着厚厚的棉花,指尖处缝了层耐磨的皮革。“我看你总用手搬砖,冬天冻得开裂,就……做了双。”
赵小军捏了捏手套,厚实又暖和,心里像揣了个小火炉。他首接戴在手上,大小正好,掌心的皮革糙糙的,却贴得格外舒服。“挺合适。”他活动了下手指,看向她,“谢了。”
“不客气。”林秀莲低下头,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
夜里起了风,刮得窗纸“哗啦”响。赵小军裹紧棉袄去查窑温,刚走到窑边,就看见林秀莲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件厚披风。
“天太冷了,披上吧。”她把披风递过来,上面还带着淡淡的皂角香,是她常用的那种。
赵小军接过来披上,宽大的披风把他裹了个严实,暖意顺着领口往骨子里钻。“你咋还没睡?”
“听见外面风大,想着你肯定又来查窑,就……”她没说下去,只是看着砖窑里跳动的火光,“这窑火真旺。”
“嗯,得烧够时辰,砖才结实。”赵小军望着窑里的火,火光映在他眼里,亮得惊人,“就像人过日子,得慢慢熬,急不得。”
林秀莲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他身边,和他一起看着窑火。风从门缝钻进来,掀起她的衣角,赵小军下意识地把披风往她那边拉了拉,两人的距离一下子近了许多,能闻到她发间的皂角香,混着砖窑特有的烟火气,格外让人安心。
“小军哥,”她忽然轻声说,“等开春了,咱们能不能……在窑边种点东西?”
“种啥?”
“向日葵。”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向往,“我娘说,向日葵总朝着太阳转,看着就有盼头。”
赵小军看着她眼里的光,像窑火一样,明亮又温暖。“好啊,”他说,“开春就种,种一大片。”
林秀莲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比窑火还亮。
那天晚上,赵小军躺在床上,戴着林秀莲做的棉手套,掌心的温度烫得他睡不着。他想起她低头对账的样子,想起她递披风时发红的耳根,想起她提起向日葵时眼里的光,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软乎乎的。
他知道,有些东西正在悄悄改变。那层隔着他们的窗户纸,虽然还没被捅破,却己经薄得能看见对面的光。就像砖窑里的火,看似平静,底下却憋着一股劲儿,总有一天,会烧得旺旺的,把所有的犹豫和顾忌,都烧成灰烬。
第二天一早,赵小军去库房盘点,看见林秀莲正在账本上画着什么。他走过去一看,是片向日葵,画得歪歪扭扭,却充满了生气,每一朵都朝着一个方向,像是在追逐着看不见的太阳。
“画得挺好。”他说。
林秀莲吓了一跳,赶紧合上账本:“瞎画的。”
赵小军没再说话,只是拿起一块刚出窑的青砖,在上面轻轻刻了个小小的太阳。刻得很浅,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他想,等开春种上向日葵,就把这块砖埋在最中间的那株底下。
有些心意,不用明说,埋在土里,也能跟着花一起,慢慢生根发芽。
砖窑的烟还在袅袅升起,混着初冬的寒气,在天空中织成一张温柔的网。晾坯场上的青砖覆着霜,却像是在笑。赵小军知道,只要身边有那个人,再冷的冬天,也会慢慢暖起来,就像那些在窑火里慢慢变得坚硬的青砖,终究会在时光里,沉淀出最踏实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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