砖窑的火在黎明前最旺，红堂堂的光映在赵小军脸上，把他眼角的细纹都染成了金红色。他往灶膛里添了最后一捆硬柴，铁钎拨弄炭火的声响在寂静里格外清晰，像在数着时辰。
“小军哥，水开了。”林秀莲的声音从草棚那边传来，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她端着个粗瓷盆，里面放着叠得整齐的粗布帕子，蒸汽从盆沿冒出来，模糊了她鬓角的碎发。
赵小军首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晨光刚爬上东边的土坡，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要缠上他的裤脚。“今天能出窑了？”他问，目光落在窑口——那里的砖缝正往外渗着热气，像头刚睡醒的巨兽在呼吸。
“差不多了，”林秀莲把水盆往石桌上放，帕子浸在热水里，腾起的白汽沾湿了她的睫毛，“老马叔说寅时出窑最好，砖坯能定住形，还不容易裂。”
赵小军没说话，蹲下身去解窑门的铁锁。锈迹斑斑的锁扣“咔哒”一声弹开，他拽开厚重的棉布帘，一股热浪混着砖香扑面而来，呛得他后退半步。林秀莲赶紧递过帕子：“擦擦汗，看你脸都红了。”
他接过来往脸上抹，粗布蹭过皮肤，带着她手上的皂角香。这帕子是她前几天用染布剩下的靛蓝边角料缝的，针脚歪歪扭扭，却比店里买的厚实。“你咋不多睡会儿？”他问，视线扫过她眼下淡淡的青黑——昨夜她守着账本算到后半夜，油灯的光映在她捏算盘的手上，像撒了把碎星子。
“睡不着，”她低头绞着帕子，“想着今天出窑，怕记漏了数。”说话间，老马叔和小李己经扛着扁担过来了，木杠上缠着防滑的麻绳，是她昨天特意找村里的篾匠编的。
“小军哥，秀莲姐，”小李把扁担往肩上颠了颠，“咱今天能赶在镇上集市前把这批青砖送过去不？王掌柜说今早要砌影壁墙的底座呢。”
“能。”赵小军应着，弯腰钻进窑口。里面的青砖码得整整齐齐，棱角分明，砖面上的莲纹被窑火烤得愈发清晰，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新鲜莲蓬。他伸手摸了摸砖面，烫得指尖发麻，心里却踏实——这批砖比上次的规整，林秀莲画的样稿改了三回，就为了让莲瓣的弧度更顺。
林秀莲站在窑口往里望，看见他正用铁钩勾住砖垛的木架，胳膊上的肌肉绷得紧实。她赶紧把晾在旁边的粗布褂子递过去：“穿上，别烫着。”这褂子是她用他穿旧的棉袄拆了重做的，袖口接了截耐磨的帆布，正好护住手腕。
他接过来套上，袖子长了半截，显然是她没量准尺寸。“你这手艺，”他扯了扯袖口，嘴角却扬着，“跟你画的莲纹一样，看着糙，实则细着呢。”
林秀莲的脸腾地红了，转身去石桌那边翻账本：“王掌柜订了三百块，李大户要的五十块带字砖也得数数，别混了。”她的指尖在账本上划着，字是她跟着镇上的先生学的，笔画还有点抖，却一笔一划写得认真——“莲纹砖三十，素面砖二百七……”
“数啥数，”赵小军扛着一摞青砖从窑里出来，砖面的热气把他额发都熏湿了，“你记的账还能错？”他把砖往独轮车上码，动作稳得很，每块砖之间都留着透气的缝，是她教的——“这样不容易潮，能多存些日子。”
老马叔在旁边笑：“你俩这一唱一和的，比咱村的戏台还热闹。”小李跟着起哄：“就是，秀莲姐记的账比算盘还准，小军哥搬的砖比秤还匀，咱这砖窑啊，离了谁都转不动喽。”
林秀莲的脸更红了，抓起一块带字砖就往小李怀里塞：“快去送货！再贫嘴扣你工钱！”那砖上刻着“平安”二字，是她昨天用刻刀一点点凿的，笔画边缘还留着细小的缺口，像她此刻乱跳的心。
赵小军看着她转身时飘动的衣角，心里像被窑火烘着，暖烘烘的。他记得刚开砖窑那会儿，她连扁担都挑不动，现在却能踩着板凳往高处码砖；以前她算个数都要数手指头，现在算盘打得“噼啪”响，连镇上的账房先生都夸她利索。
“发啥愣？”林秀莲不知啥时候凑了过来，手里拿着个油纸包，“给王掌柜的蜜饯，你顺便带去。上次他说爱吃咱这的青梅味，我多加了点糖。”
他接过来揣进怀里，油纸蹭着胸口，热乎乎的。“你咋知道他爱吃？”
“上次送货时听见他跟伙计念叨的。”她低头踢着脚下的小石子，“就像你，总说不爱吃甜，却每次都把我蒸的红糖馒头吃个精光。”
赵小军的喉结滚了滚，没接话，推着独轮车就走。车轱辘碾过结霜的路面，发出“咯吱”的响，像在替他回答。走出去老远，他回头望了一眼，看见林秀莲正蹲在窑边，用小刷子给新砖坯刷脱模剂，阳光落在她的侧脸上，把她鬓角的碎发都染成了金的。
中午送货回来，赵小军把铜钱往石桌上一放，哗啦啦响。“王掌柜多给了五十文，说咱的砖比别家的沉半两。”他数出二十文递给她，“你去扯块新布，上次看的那个湖蓝色，做件夹袄正好。”
林秀莲捏着铜钱，指尖有点抖。这钱是他扛砖扛得肩膀磨出血泡换来的，她咋舍得花？“不用，”她把钱退回去，“留着买窑柴吧，上次的硬柴快用完了。”
“让你去就去。”他把钱塞进她手里，指腹不小心蹭过她的掌心，像被窑火烫了似的，两人都猛地缩回手。赵小军清了清嗓子，转身去卸车，耳根却红得厉害。
傍晚算完账，林秀莲把今天的进项记在账本最后一页，忽然发现空白处被人画了个歪歪扭扭的莲花，旁边还有个更小的太阳，像两个挨在一起的笑脸。她指尖拂过那画，嘴角忍不住往上翘——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画的。
这时赵小军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个陶土小罐，往她面前一放：“镇上买的胭脂，人家说这颜色衬你。”罐子是粗陶的，却被他用砂纸磨得光溜溜的，没一点毛刺。
林秀莲打开盖子，里面的胭脂红得像窑里的火星。她抬头望他，正好撞进他的目光里，那里面映着窑火，映着晚霞，还映着个小小的她。两人都没说话，就这么看着，首到老马叔在外面喊“吃饭喽”，才慌忙移开视线。
饭桌上，小李扒着饭突然说：“秀莲姐，你跟小军哥站在一起，就像咱窑里的砖和泥，离了谁都不成。”
林秀莲差点把筷子掉地上，赵小军却端起碗，挡住了自己的脸，只露出一双笑弯了的眼睛。窗外的夕阳正慢慢沉下去，把砖窑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两只手，悄悄握在了一起。
夜里，赵小军躺在草棚的铺盖上，听着隔壁林秀莲翻账本的“沙沙”声，心里像揣了块刚出窑的砖，烫得睡不着。他摸了摸怀里的蜜饯纸，上面还留着她的指纹。他想，等开春了，就把院子里的空地开出来，一半种她爱吃的菠菜，一半种向日葵，就像她喜欢的那样——绿叶朝着太阳，根却在土里，紧紧缠在一起。
而林秀莲对着账本上那两个笑脸，把胭脂罐放进妆匣最底层，仿佛藏了个会发光的秘密。灯花“噼啪”爆了一声，她吹灭油灯，在黑暗里轻轻摸着罐口，嘴角的笑意，比窑火还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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