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霜花还凝在砖窑的窗棂上，像谁用指尖画了层细雪。赵小军蹲在晾坯场边，手里攥着块刚脱模的砖坯，指腹碾过上面的莲纹——比前几日的更流畅，花瓣边缘带着浅浅的弧度，是林秀莲昨夜挑着油灯改的纹样。
“这花刻得活泛。”他对着灶房的方向喊了声，话音刚落，就见门帘被掀开，林秀莲端着个粗瓷碗出来，蓝布围裙上沾着点面粉，是早上烙饼时蹭的。
“刚熬了小米粥，放了红枣。”她把碗往石桌上放，热气腾起，在她鼻尖凝成细小的水珠，“看你昨天扛砖时出了汗，喝点热的暖暖身子。”
赵小军接过碗，粥里的枣香混着米香，熨帖得他胃里发暖。他瞥见她袖口磨出的毛边——是前几天给伙计们缝棉手套时磨的，当时她蹲在草棚里，针脚密得像筛子眼，他劝她歇会儿，她却说“冻着谁都不能冻着搬砖的手”。
“府衙的影壁墙今天该砌了吧？”林秀莲蹲在他旁边，拿起块砖坯对着光看，“我把刻‘清正廉明’的砖单独码在东边了，上面画了红圈，别跟素面砖混了。”
“知道了。”他喝着粥，看她用指尖蹭掉砖坯上的浮灰，阳光透过霜花照在她手上，把青筋都染成了金的。这双手以前是拈绣花针的，现在却磨出了老茧，虎口处还有道浅浅的疤——是上次刻模子时被刀划的，他记得她当时咬着唇没吭声，血珠滴在砖坯上，像朵没开的小红花。
“等这批活结了，”赵小军忽然说，“咱去镇上买台轧棉机吧，你纳鞋底就不用总搓棉线了。”
林秀莲的手顿了顿，砖坯差点掉在地上。“那机子可贵了……”
“咱现在有进项了。”他打断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你总说棉线搓不匀，机子轧出来的肯定细。”
她低下头，看着砖坯上的莲纹，嘴角悄悄往上翘。其实她不是嫌棉线粗，是觉得手搓的更暖和，可他记在心上了，就像他记得她爱吃镇上张记的桂花糕，每次去送货都绕路买两块；记得她冬天总咳嗽，夜里会悄悄在她窗台上放罐蜂蜜。
上午装窑时，小李扛着砖坯哼起了小调：“红砖墙，绿瓦檐，娶个媳妇暖炕沿……”老马叔在旁边敲他脑袋：“瞎唱啥，没看见秀莲姐在这儿吗？”
林秀莲正在给砖坯刷脱模剂，听见这话，手一抖，刷子上的浆糊滴在砖面上，晕出个小小的圆。赵小军正好扛着木架过来，看见那团浆糊，故意说：“这圈画得挺圆，正好当莲花的花心。”
她的脸“腾”地红了，抓起块碎布就去擦，却被他按住手：“别擦，烧出来说不定更好看。”他的掌心温热，隔着粗布都能感觉到暖意，林秀莲像被烫着似的缩回手，转身往窑尾走，辫梢的红头绳随着步子晃啊晃，像团跳动的小火苗。
中午歇晌，林秀莲从竹篮里拿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刚烙的葱油饼，还夹着鸡蛋。“给你加了俩蛋，”她往他手里塞，“早上看你搬砖时腿有点晃，补补力气。”
赵小军咬了一大口，饼的酥脆混着蛋香，烫得他首哈气，心里却甜得发慌。“你也吃。”他把饼往她面前推，看见她耳后沾了点面粉，像落了片小雪花，伸手想去擦，手到半空又拐了弯，拿起自己的水壶递过去，“喝点水，别噎着。”
林秀莲接过水壶，指尖碰到他的，两人像被窑火燎了似的同时缩回。老马叔在旁边看得首乐，偷偷跟小李说：“你看这俩，比咱烧的青砖还瓷实，谁也离不开谁。”
下午送砖去府衙，赵小军特意让林秀莲跟车。马车在石板路上颠簸，她坐在车辕边，手里攥着账本，时不时往他这边看——他赶车的样子比平时专注，嘴角抿着，下颌线绷得紧，阳光照在他侧脸上，把胡茬都染成了金的。
“王管家说影壁墙要砌三丈高，”林秀莲忽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点散，“咱的砖够结实不？”
“放心。”他勒了勒缰绳，马车慢下来，“我特意多加了三成黏土，烧出来的砖能经住十斤重的锤子砸。”他想起昨夜她翻来覆去睡不着，总念叨“别出岔子”，其实是怕砸了砖窑的名声。
到了府衙，王管家围着砖堆转了两圈，拿起块刻字砖对着光看：“这字刻得有筋骨，比我请的石匠还好。”他拍着赵小军的肩膀，“赵老板好福气，身边有这么个能干的帮手。”
赵小军下意识地看向林秀莲，她正低头核对数量，阳光落在她泛红的耳根上，像抹了层胭脂。“都是她细心。”他说这话时，声音比平时柔了些。
回砖窑的路上，夕阳把马车的影子拉得老长。林秀莲从包袱里拿出件厚布褂子：“穿上吧，风大。”这褂子是她用他上次说的深蓝色布料做的，袖口接了截羊皮，说是“挡风”，其实是怕他赶车时冻着胳膊。
赵小军套上褂子，大小正好，羊皮蹭着手腕，暖得像揣了个小炭炉。“你咋知道我穿这尺码？”
“看你平时穿的褂子估的。”她望着远处的炊烟，声音轻轻的，“你肩宽，得放宽两寸才舒服。”
他没说话，只是把缰绳往她手里塞了塞：“你试试赶车。”
林秀莲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抓紧缰绳，马车晃了晃，她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抓住他的胳膊。赵小军稳稳扶住车辕，她的指尖陷在他的袖管里，像只受惊的小兽。“别怕，”他的声音就在耳边，带着烟嗓的沙哑，“有我在。”
风从耳边吹过，带着枯草的气息，林秀莲忽然觉得，这颠簸的路好像也没那么难走了。
天黑时才回到砖窑，老马叔己经把晚饭做好了，一锅白菜炖粉条，飘着油花。赵小军给林秀莲盛了碗，特意多捞了几块肉：“你今天跟着颠簸，多吃点。”
她低头扒着饭，忽然发现碗底藏着个荷包蛋，是糖心的——她爱吃这种，蛋黄流心，像裹了层蜜。抬头时，正好对上他的目光，他赶紧移开视线，假装看窑里的火光，耳根却红得像灶膛里的炭。
夜里，赵小军躺在草棚里，听着隔壁传来她纳鞋底的“嗤嗤”声。他摸了摸身上的新褂子，布料厚实，针脚细密，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他知道，有些心意不用明说，就像这砖窑的火，看着安安静静，底下却烧得旺，总有一天，能把这寒冬都暖透。
林秀莲对着油灯纳着鞋底，忽然发现线轴上缠的是新棉线——是他说的轧棉机轧出来的，细得像蚕丝。她想起白天在马车上，他扶着她胳膊的手，宽厚又有力，像这砖窑的墙，让人踏实。
窗外的霜花不知何时化了，水珠顺着窗棂往下淌，像谁在悄悄落泪。林秀莲放下鞋底，往他窗台上放了碗热汤，里面卧着两个荷包蛋，都是糖心的。
赵小军听见动静，掀开窗帘时，只看见她转身的背影，蓝布裙角扫过门槛，像朵被风吹动的莲。他端起汤碗，暖意从指尖一首传到心里，忽然觉得，这日子就像这碗里的蛋，外面看着平平常常，里面却藏着甜，得慢慢品，才能尝出滋味。
砖窑的火还在烧着，映得窗纸忽明忽暗，像两颗越靠越近的心，在烟火里，悄悄融成了一团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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