砖窑的烟囱在黎明前吐出第一缕烟时,林秀莲己经把灶上的粥熬得冒了泡。她掀开锅盖,白汽腾地裹住脸,带着小米和红枣的甜香——这是赵小军爱吃的,他总说“嫂子熬的粥,比镇上铺子的稠”。三十多岁的人了,手上的茧子比砖窑的老砖还厚,却在盛粥时特意把最大的那颗红枣埋进碗底,像藏了个只有自己知道的小心思。
“小军,起了没?”她站在院门口喊,声音被晨雾滤得柔了些。西厢房的门“吱呀”开了,赵小军揉着眼睛出来,十九岁的后生,个子蹿得比窑柴还快,肩膀宽宽的,只是眉眼间还带着点没褪尽的青涩。他身上的粗布褂子是林秀莲改的,原是她男人留下的旧衣,她拆了袖口接长,针脚藏在里面,不细看根本瞧不出。
“嫂子。”他讷讷地应着,目光落在她鬓角的白发上——这两年操持砖窑和家里,她添了不少白头发,像砖缝里落的霜。他昨晚给砖坯刻花纹到后半夜,眼下还带着青黑,林秀莲看在眼里,把盛好的粥往他手里塞:“快吃,粥里放了红糖,补补精神。”
赵小军捧着碗蹲在窑边,粥烫得他龇牙咧嘴,却舍不得放。红枣在嘴里化开时,他瞥见林秀莲正往窑里添柴,火光映着她侧脸,眼角的细纹里盛着暖光。“蓝火太旺,砖容易裂;红火太弱,烧不透。得像熬粥似的,慢慢守着。”
“今天要出的这批‘万字纹’砖,王掌柜说晌午来拉。”林秀莲拍掉手上的灰,拿起墙角的扫帚,“你去把砖窑前的路扫扫,别让人家来了踩着泥。”她说话时,鬓边的银簪闪了下——那是前阵子赵小军偷偷买的,说是“给嫂子压惊”,其实是看她总用根木簪子,磨得发亮。她当时红了眼眶,骂他“乱花钱”,转头却天天戴着,连睡觉时都小心地摘下来放在妆匣里。
赵小军拿起扫帚,动作有点笨。他的手更适合握刻刀,指节因为常年用力而显得粗壮,扫起地来却总扫不干净砖缝里的泥。林秀莲看不过去,接过扫帚:“还是我来吧,你去看看砖坯的成色。”她的手比他小一圈,却稳得很,扫帚在她手里像长了眼睛,连砖缝里的草屑都扫得干干净净。两人的胳膊偶尔碰到一起,赵小军会像被窑火烫了似的缩回,林秀莲却像没察觉,只是扫得更专注了些。
出窑时,王掌柜带着伙计来了。五十多岁的人,围着青砖转了三圈,指着上面的万字纹首咂嘴:“秀莲妹子,你家小军这手艺,真是青出于蓝!你看这纹路,比我去年在城里订的砖还匀,不愧是你手把手教出来的。”
林秀莲站在赵小军身后半步,笑着应酬:“王掌柜过奖了,是孩子自己肯下功夫。”她说话时,指尖悄悄拽了拽赵小军的衣角——他性子首,怕他跟人起争执。赵小军果然没接话,只是往她身边靠了靠,像小时候挨欺负时躲在她身后那样。阳光落在两人身上,把影子叠在一起,他的影子比她高出一个头,却乖乖地挨着,像株靠着大树的新苗。
搬砖时,赵小军不让林秀莲沾手,自己扛着砖摞往车上送。他力气大,一趟能扛八块,粗布褂子被汗水浸得透湿,贴在背上显出紧实的轮廓。林秀莲站在树荫下,手里拿着块干净帕子,等他歇脚时递过去:“擦擦汗,别中暑了。”帕子上绣着朵简单的兰花,是她前晚就着油灯绣的,针脚歪歪扭扭,却比任何花哨的纹样都让人心安。
赵小军接过帕子往脸上抹,闻到上面的皂角香——是她常用的那种,说“便宜,去污”。他忽然想起昨夜她给砖窑补漏雨的屋顶,踩着梯子往上爬时,蓝布裙角扫过他的手背,像片羽毛轻轻搔过。他当时扶着梯子,心跳得比窑火还急,却只敢低声说:“嫂子,慢点。”
“小军,过来算算账。”林秀莲的声音把他拉回神。她坐在石桌旁,账本摊开在面前,上面的字迹娟秀,每一笔进出都记得清清楚楚。“王掌柜这次多给了五十文,说是加急费。”她把铜钱往他面前推了推,“你收着,攒够了钱,给你置把新刻刀。”
赵小军没接,把铜钱推回去:“嫂子拿着,家里还得买油盐呢。”他顿了顿,看着她磨得发亮的木算盘,“等这批砖的钱结了,咱买个新算盘吧,这个珠子都掉了两颗了。”
林秀莲的指尖在算珠上顿了顿,那是她嫁过来时带的嫁妆,用了快十年。“不用,”她笑着摇头,“凑合用就行,省下来的钱,给你做件新棉袄,你那件袖口都磨破了。”
日头爬到头顶时,伙计们都歇晌了。赵小军蹲在窑边打磨刻刀,林秀莲坐在旁边纳鞋底,是给赵小军做的,鞋底纳得厚厚的,她说“后生家火力壮,可也不能冻着脚”。线轴在她手里转得飞快,偶尔抬头看他,目光像窑里的慢火,温温地裹着人。
“嫂子,”赵小军忽然开口,刻刀在砖面上划出细痕,“前几日我去镇上,看见有家布庄在卖毛线,红颜色的,织件毛衣肯定暖和。”
林秀莲的线缠了个疙瘩,她低头慢慢解:“我这年纪,穿红的不好看。”
“好看。”赵小军说得笃定,刻刀在砖上刻出个小小的“莲”字——那是她的小名,他总在没人时偷偷刻在砖坯上,“嫂子穿啥都好看。”
她的脸腾地红了,像窑里烧得正好的砖。线疙瘩解不开,她索性放下针线:“我去给你烧壶水。”转身时,脚步有点乱,差点踢到石凳。赵小军看着她的背影,手里的刻刀停了,砖面上的“莲”字被他用指腹得发亮。
傍晚收工时,赵小军把最后一块砖坯码进窑里。林秀莲端着碗绿豆汤过来,碗沿还冒着热气。“喝了败火。”她递过来时,手腕上的银镯子碰了下碗边,“叮”地响了声,在暮色里格外清。
两人坐在窑前的青石板上,没说话。远处的炊烟和砖窑的烟缠在一起,像两条分不开的绳。赵小军喝着绿豆汤,听着她纳鞋底的“嗤嗤”声,忽然觉得,这砖窑的烟火气里,藏着比金子还珍贵的东西——是她凌晨温的粥,是她补的衣裳,是她看他时眼里的光,像盏长明的灯,照着他从毛头小子长成能扛事的后生。
“嫂子,”他轻声说,“等砖窑赚了大钱,咱把院子翻新了,给你盖间朝南的绣房,冬天能晒着太阳。”
林秀莲的针落在鞋底上,扎偏了。她低头笑了,眼里的光比天上的星星还亮:“好啊,到时候给你绣个新帕子,上面就绣咱砖窑的样子。”
月亮爬上来时,砖窑的火还在慢慢烧。赵小军躺在草棚里,听着隔壁林秀莲翻账本的声音,心里像揣了块刚出窑的砖,暖得踏实。他知道,有些心意,像砖缝里的水泥,不用明说,慢慢填着,日子总会越来越瓷实。而他的嫂子,就像这窑前的灯,不耀眼,却足够暖,照亮他往后所有的路。
林秀莲对着油灯核完最后一笔账,看见账本夹层里露出半块麦芽糖——是赵小军昨天给她的,说“嫂子小时候爱吃”。她剥开糖纸放进嘴里,甜得眯起眼,月光透过窗棂落在她发间的银簪上,像撒了把碎星子。她知道,这后生心里的敬与重,比任何情话都让她安心。
砖窑的烟还在袅袅升起,混着夜色,在天上织成张温柔的网。网住了窑火,网住了月光,也网住了两个隔着辈分却彼此牵挂的心。日子就像这窑里的砖,得慢慢烧,细细守,才能在岁月里,焐出最绵长的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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