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层薄纱，缠在砖窑的烟囱上迟迟不散。赵小军蹲在新砌的鸡窝前，手里攥着把玉米粒，却没往食槽里撒——他听见屋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比砖窑的柴火声更让他挂心。
推开门时，林秀莲正坐在炕沿上穿鞋，肚子己经高高隆起，像揣了个圆滚滚的南瓜。她穿着件月白布衫，领口松了两颗扣子，露出点白皙的脖颈，发梢还有些乱，显然是刚醒。看见他进来，她抬头笑了笑，眼角的细纹里盛着晨光：“醒啦？我正想喊你呢。”
“咋不多睡会儿？”赵小军几步跨过去，单膝跪地，拿起她的鞋往脚上套。她的脚比孕前肿了些，鞋口得使劲才能撑开，他动作轻得像在摆弄窑里的细瓷，“大夫说你得多歇着，别总起这么早。”
“躺不住。”林秀莲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指尖带着点凉意，“昨儿个梦见咱娃了，胖乎乎的，跟你小时候一个样，抱着我的脖子喊娘呢。”
赵小军的耳根腾地红了，鞋也顾不上穿了，凑过去把耳朵贴在她的肚子上。隔着薄薄的棉衫，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阵轻微的蠕动，像小鱼在水里游，又像砖窑里火星的轻跳。他猛地抬头，眼里亮得像窑火：“他刚才动了！肯定是听见你说他了！”
林秀莲被他逗笑了，伸手推了推他的肩膀：“傻样，快起来吧，地上凉。”她扶着炕沿慢慢站起身，“我给你烙了葱油饼，放灶上温着呢，快吃了去砖窑吧，别耽误了出窑。”
赵小军“哎”了一声，却没动，只是看着她收拾炕铺。阳光从窗棂钻进来，落在她隆起的肚子上，像铺了层金纱，她弯腰叠被时，后腰微微弓起，形成道温柔的弧线。他忽然想起三年前第一次见她，她也是这样在叠被，只是那时她的腰肢纤细，眼里总带着点怯生生的愁，不像现在，眉眼间全是藏不住的暖意。
吃过早饭，赵小军要去砖窑，林秀莲非要跟着去看看。他拗不过，只好扶着她慢慢走。砖窑的伙计们正在搬砖，新出的青砖码得整整齐齐，砖面上刻的“寿”字笔力遒劲，是给镇上的老寿星贺寿用的。
“小军哥，嫂子来啦！”一个年轻伙计笑着打招呼，“这批砖的成色，比上次的还好！”
“那是，”赵小军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扶着林秀莲走到砖堆前，“你看这密度，敲着多响！”他拿起块砖，轻轻敲了敲，发出“当当”的脆响，像玉石相击。
林秀莲伸手摸了摸砖面，指尖划过那道圆润的笔画：“刻得真不错，比你上次刻歪的‘福’字强多了。”她忽然低头，对着肚子轻声说，“娃你看，你爹多能耐，烧的砖又好，刻的字又漂亮，以后你也得学你爹，做个实诚人。”
赵小军的脸更红了，赶紧转移话题：“李大哥呢？让他来把这批砖搬到库房去，别在外面冻着了。”
“早安排好了。”林秀莲笑着说，“我刚才来的路上碰见他了，说让你吃过早饭去看看火候，这批砖是给老寿星贺寿用的，可不能出半点差错。”
赵小军点点头，扶着她往窑边的凉棚走。他搬了把藤椅让她坐下，又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是个小小的虎头鞋，鞋面上绣着朵并蒂莲，针脚细密，是林秀莲前几日熬了好几个晚上才绣成的。
“给娃试穿一下？”他往她手里塞，声音有点涩，“我看尺寸差不多，就是不知道合不合脚。”
林秀莲拿起虎头鞋，放在手心里比划着，眼里的泪忽然就掉了下来，砸在鞋面上，晕开一小片湿痕。赵小军慌了，伸手想替她擦，却被她按住手。
“没事，”她笑着抹了抹眼泪，“就是觉得日子过得真快，好像昨天你还在跟在我身后喊嫂子，今天就要当爹了。”
赵小军的心忽然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酸酸的，又暖暖的。他蹲下身，握住她的手：“秀莲，以前总觉得烧出好砖就是最好的日子，现在才知道，有你，有娃，才是真的好。”
林秀莲没说话，只是反手攥紧了他的手。风从窑口吹过，带着砖窑特有的烟火气，混着远处田野的麦香。伙计们的说笑声，砖窑的敲击声，还有肚里娃的轻动，交织在一起，像首最动听的歌。
中午，林秀莲要回屋歇着，赵小军扶着她往家走。路过村口的杂货铺，老板娘笑着喊：“小军媳妇，新进的酸梅汤，要不要来点？冰镇的，解腻。”
“要！”赵小军抢先应着，跑过去买了一碗，小心翼翼地递给林秀莲，“慢点喝，别呛着。”
林秀莲抿了一口，酸得眯起了眼，嘴角却翘着：“你啊，就听不得我说一句不舒服。”她忽然想起什么，从围裙里掏出个小布包，“给你缝的护膝，砖窑里潮，戴上暖和。”
赵小军接过来，摸了摸里面厚厚的棉絮，眼眶忽然有点热。他想起昨夜她坐在灯下缝护膝，说“你总在窑里跪着搬砖，膝盖肯定受不住”，当时他还催她早点睡，没想到她熬了半宿才缝好。
“谢谢嫂子……不，秀莲。”他笨笨地说，把护膝往怀里揣，像揣了个宝贝。
林秀莲被他逗笑了，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傻小子，跟我还客气啥。”
下午，赵小军在砖窑里忙得满头大汗，李大哥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军，你媳妇刚才让人捎信来，说晚上给你做红烧肉，让你早点回去。”
“真的？”赵小军眼睛一亮，手里的砖差点掉地上。林秀莲怀孕后就闻不得油烟味，这还是头一次说要做红烧肉，他馋这口，都快馋出茧子了。
“还能骗你不成？”李大哥笑着说，“你媳妇对你，真是没话说。”
赵小军嘿嘿笑着，干活更有劲了。他看着砖窑里熊熊燃烧的火焰，映得整个窑室红彤彤的，像他此刻的心情。他想起刚成亲那会儿，林秀莲总说“等日子好了，就给你做红烧肉”，如今日子真的好了，她却因为怀孕，迟迟没能兑现，心里肯定也惦记着。
傍晚收工，赵小军往家走，远远看见林秀莲站在院门口等他。夕阳落在她身上，给她镀了层金边，她扶着门框，看见他来，笑着挥了挥手。
“回来啦？”她迎上来，接过他手里的工具，“红烧肉在灶上炖着呢，香不香？”
赵小军使劲嗅了嗅，果然闻到股浓郁的肉香，馋得他首咽口水：“香！太香了！”他扶着她往灶房走，“你咋亲自动手了？不是说闻不得油烟味吗？”
“让王婶帮着弄的。”林秀莲笑着说，“我就站在旁边指挥了一下，没沾油烟。”她掀开锅盖，一股热气冒出来，里面的红烧肉炖得油光锃亮，看着就让人胃口大开。
赵小军拿起筷子就要夹，被林秀莲打了下手：“洗手去！脏死了。”
他嘿嘿笑着跑去洗手，回来时看见林秀莲正往碗里盛肉，动作慢了些，却很稳。他忽然觉得，这就是他这辈子最想要的日子——有个人在灶前为他炖肉，有个小生命在她肚子里悄悄长大，有座砖窑，能烧出往后几十年的烟火气。
夜里，赵小军躺在炕上，看着身边熟睡的林秀莲，小心翼翼地把手臂搭在她的腰侧，生怕压着她。窗外的月光落在她脸上，柔和了她的轮廓，他能听见她平稳的呼吸，还有肚子里偶尔传来的轻微动静，像首温柔的催眠曲。
他低头，在她额头上轻轻印下一个吻，心里默念：等娃生下来，就把砖窑旁边的空地收拾出来，种上她喜欢的月季，再搭个小棚子，让她带着娃在里面晒太阳。
砖窑的火还在夜里静静燃烧，映得半边天都泛着红。赵小军搂着身边的人，听着她和肚里孩子的动静，觉得这日子啊，就像烧得正好的砖，结实、温暖，带着一股子踏实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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