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小军把最后一块青面砖码好时，天边己经滚过第一声春雷。砖窑的余温混着潮湿的雨气漫在空气里，他抹了把脸上的汗，鼻尖却嗅到了熟悉的皂角香——林秀莲拎着食盒站在窑口，青布围裙上沾着点面粉，鬓角的碎发被雨丝打湿，贴在脸颊上。
“刚哄窑生睡下，给你送点热乎的。”她把食盒往他怀里塞，指尖触到他烫得发红的胳膊，像被烫了似的缩了缩，却被他反手攥住。
“嫂子——”赵小军故意拖长了调子，把“嫂子”两个字咬得黏糊糊的，“这雨点子都砸脸了，咋不撑伞？”
林秀莲挣了挣手没挣开，耳尖先红了：“来的急，忘了。快松开，让伙计们看见像啥样。”她的声音压得低，却被风卷着飘进旁边歇脚的伙计耳朵里，惹得几个年轻的偷偷笑。
赵小军这才松了手，却顺势接过食盒掀开——里面是一碗红糖鸡蛋，卧着两个圆滚滚的荷包蛋，汤面上浮着层亮晶晶的油花。“还是嫂子疼我。”他拿起勺子舀了一大口，烫得首吸气，眼里却亮得像砖窑里的火星。
“慢点吃。”林秀莲看着他狼吞虎咽，伸手替他拂去肩头的窑灰，“窑生刚才醒了，拉了尿布，我换的时候瞅着他小腿又长了点，脚脖子都能套住你给买的银镯子了。”
提到小儿子，赵小军的动作慢了下来，嘴角却合不拢：“那是，随我，长得快。”他忽然凑近了些，热气喷在她耳后，“那你肚里这个，可得随你，白生生的才好看。”
林秀莲的脸“腾”地红透了，抬手就往他胳膊上拍：“没大没小的。”手落下去却轻得像羽毛，指尖划过他胳膊上结实的肌肉，又赶紧收回来，假装整理食盒，“对了，张老爷家的管事来说，绣楼的砖要得急，让你这几日加加班。”
“知道了。”赵小军把最后一口蛋汤喝干净，舔了舔嘴角的糖渣，“不过今晚得早点回，窑生夜里总闹，你怀着孕睡不好。”他顿了顿，声音沉了沉，“要不……让王婶来陪你几晚？”
“不用。”林秀莲摇了摇头，望着远处雨雾里的砖窑，“你忘了？你刚到窑上当学徒时，我一个人带着大娃（赵小军的侄子），不也过来了？”她的声音轻下来，带着点怀念，“那时候你总偷偷把师傅给的窝头塞给我，藏在砖堆后面，怕被人看见。”
赵小军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那时他才十五，看着这个刚失去丈夫的嫂子带着娃，日子过得像被水泡过的砖坯，软塌塌的没力气。他笨嘴拙舌不会安慰，只能把自己能省的一口吃的都给她，没想到这一护，就护成了现在的光景——砖窑扩了三倍，盖了亮堂堂的瓦房，连大娃都能帮着给砖坯洒水了。
“那时候你总叫我‘小军兄弟’，”他忽然低下头，声音像裹了蜜，“现在咋不叫了？”
林秀莲的手顿了顿，食盒的木沿被她指尖抠出浅浅的印子：“现在……不是不一样了嘛。”她没说怎么不一样，可风里飘着的气息都变了味，像刚熬好的红糖粥，稠稠的，甜得人心头发颤。
雨越下越大，打在砖窑的铁皮棚上“噼啪”响。赵小军把自己的粗布褂子脱下来，往她头上罩：“快回去吧，别淋着。肚里的娃要是受了凉，我饶不了你。”
“就知道凶我。”林秀莲嘟囔着，脚步却没动，看着他胳膊上暴起的青筋——那是常年搬砖磨出来的，上面还有道浅浅的疤，是去年烧窑时被飞溅的火星烫的。她忽然踮起脚，飞快地在那道疤上亲了一下，像啄米似的。
赵小军僵在原地，手里的空碗“哐当”掉在地上，摔成了两瓣。
“我……我先回了。”林秀莲转身就跑，青布围裙的带子在风里飘，像只慌慌张张的蝴蝶。
赵小军摸了摸胳膊上那处带着湿意的皮肤，忽然扯开嗓子喊：“晚上我炖鸡汤！你早点把窑生哄睡！”
雨幕里传来她闷闷的一声“嗯”，听得他心里比刚出窑的砖还烫。
伙计们凑过来捡碗碎片，大牛促狭地笑：“军哥，咱嫂子脸比窑里的红砖还红呢！”
赵小军踹了他一脚，脸上却笑开了花：“干活去！今晚加的砖，每人多算两个工钱！”
雨声里，砖窑的烟囱还在冒着凉烟，新码的砖坯被雨丝润得发亮。赵小军望着家的方向，摸了摸怀里揣着的小银锁——那是他托银铺打的，比给窑生的那只多刻了朵莲花，师傅说，戴莲花的姑娘会像水一样软和。
他想，等肚里这个娃落地，不管是男是女，都要教他揉泥巴、看火候。要是个闺女，就给她在窑边种满月季；要是个小子，就教他烧出最硬的砖。而他要做的，就是把这砖窑守得稳稳的，让窑火永远暖着屋里的人，暖着往后的日子。
雨停时，天边挂起道彩虹，斜斜地搭在砖窑顶上。赵小军扛起最后一捆柴往回走，脚步轻快得像踩着云朵，心里盘算着晚上的鸡汤要放多少姜片，窑生的尿布得提前烫好，还有……得找块软布，把刚才摔碎的碗片包起来，别扎着人。
日子就像这雨后的砖窑，潮乎乎的，却藏着要冒头的热乎气，一点点焐着，就能焐出甜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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