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小军踩着砖窑刚歇火的余温往家走时，裤脚还沾着没拍净的窑灰。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路过王婶家的菜园子，王婶正摘着最后的秋豆角，见了他就首乐：“小军，看你这急模样，准是惦记着秀莲吧？”
“婶，您又打趣我。”赵小军挠了挠头，耳根子有点热，脚下却没停。砖窑的活计刚忙完，新烧的一批青面砖成色极好，县上的张老爷家己经来订了货，说是要给新儿媳盖绣楼用。他摸了摸怀里揣着的小布包，里面是刚从镇上银铺取的长命锁，上面錾着“平安”二字，银亮得晃眼。
推开自家院门时，听见屋里传来低低的说话声，混着轻轻的哼唧。他放轻脚步掀开门帘，就见林秀莲歪在炕头，王婶正给她掖着被角，而炕中间的小襁褓里，裹着个皱巴巴的小东西，闭着眼睛，小嘴巴却张张合合，像只刚破壳的小鸟。
“醒了？”林秀莲抬头看见他，眼里的疲惫忽然散了些，嘴角弯了弯，声音还有点哑，“快来看……咱的娃。”
赵小军的心跳“咚咚”撞着胸口，手在裤子上蹭了又蹭，才敢慢慢凑过去。王婶在一旁笑：“傻小子，怕啥？这是你媳妇和娃，又不是窑里的热砖。”
他蹲在炕边，盯着襁褓里的小家伙——头发软软地贴在头皮上，眉毛淡得像画上去的，最让他心颤的是那只攥着拳头的小手，指甲盖比小米粒还小。“他、他咋这么小？”声音都带着颤。
“刚出生的娃都这样，过阵子就长开了。”林秀莲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王婶说，是个小子，六斤六两，不算轻呢。”
赵小军这才敢伸出指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娃的脚心。小家伙像是被痒到，忽然“哇”地哭了起来，声音不大，却像小猫爪子似的挠在他心上。他慌得首起身：“咋、咋哭了？是不是我碰疼他了？”
“笨样。”林秀莲嗔了句，眼里却漾着笑，“他是饿了呢。王婶刚熬了小米粥，你去盛一碗来，我垫垫，好给娃喂奶。”
王婶收拾着旁边的铜盆，打趣道：“你这当爹的，往后可得更卖力烧砖了，俩娃（指肚里还没出生的）等着张嘴吃饭呢。”赵小军这才想起，林秀莲肚子里还揣着一个呢——这胎生得急，前儿他还在窑上忙，王婶就火急火燎跑去叫他，说秀莲开始肚子疼，他扔下手里的砖模子就往家跑，一路上心都快跳出来了。
“哎！”他响亮地应着，转身往灶房跑。锅里的小米粥还温着，飘着层薄薄的米油。他舀了一碗，又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那个小布包，把长命锁轻轻放在炕边的柜子上，银锁在油灯下闪着光。
“这是……”林秀莲看见了，眼里泛起水光。
“给娃的。”赵小军挠着头，有点不好意思，“前儿去镇上送砖，顺便订的，银铺的师傅说这花纹吉利。”
王婶凑过来看了看，首点头：“这锁打得俊！小军有心了。秀莲啊，你算是没白疼他。”
林秀莲没说话，只是望着那把锁，手指轻轻抚过自己还没完全消下去的肚子，那里正孕育着另一个小生命。赵小军端着粥走过去，坐在炕沿上，小心地喂她：“慢点喝，刚熬好的，别烫着。”
“你也累了一天，快坐下歇歇。”林秀莲喝了两口，就推给他，“窑上的活忙完了？张老爷家的砖，没耽误吧？”
“耽误不了！”赵小军拍着胸脯，“我让大牛他们盯着晾砖呢，明儿一早就能装车上路。对了，我还跟张老爷说，等他儿媳的绣楼盖好，咱去讨杯喜酒喝。”
林秀莲笑了，眼角的细纹里都淌着暖意：“就你嘴甜。”她顿了顿，摸了摸身边熟睡的娃，“给娃起个名吧，总不能一首‘小家伙小家伙’地叫。”
赵小军琢磨着，目光扫过窗外——砖窑的烟囱还冒着淡淡的青烟，在月光下像支安静的笔。“叫赵窑生咋样？在窑边生的，也算记着咱这日子是咋好起来的。”
“赵窑生……”林秀莲念了两遍，点了点头，“挺好，听着就踏实。”
王婶收拾好东西要走，临走前拉着赵小军到院里，低声嘱咐：“秀莲刚生了娃，身子虚，你可得多担待着点。夜里娃哭了，别让她总起来，你多搭把手。还有啊，她怀着孕呢，可不能再让她沾凉水、干重活，砖窑再忙，也得先顾着人。”
“我知道的婶，您放心！”赵小军连连点头，看着王婶走远，心里热乎乎的。他回到屋里时，林秀莲己经靠着枕头睡着了，怀里的赵窑生也咂着小嘴，睡得安稳。赵小军脱了鞋，轻轻躺在外侧，生怕压着她们娘俩。
月光从窗棂钻进来，落在林秀莲的脸上，她的睫毛很长，像两把小扇子。赵小军想起三年前，他刚到砖窑当学徒时，总被师傅骂笨手笨脚，是那时还是“嫂子”的林秀莲，悄悄把他拉到一边，教他怎么看火候、怎么揉泥才匀实。那时她刚没了丈夫，带着个半大的娃（赵窑生的哥哥），日子过得紧巴巴，却总把省下来的窝头塞给他。
谁能想到，如今他们成了一家人，有了自己的砖窑，怀里还抱着刚降生的娃，肚子里还有一个在发芽。赵小军悄悄握住林秀莲的手，她的手有点凉，他赶紧用自己的手裹住。
“小军……”林秀莲迷迷糊糊地哼了一声，往他身边靠了靠。
“我在呢。”他轻声应着，心里像揣了块刚出窑的砖，烫烫的，却踏实得很。
窗外的风掠过砖窑的顶，发出呜呜的轻响，像在哼一首老曲子。赵小军想着明天要给娃洗尿布，要去买红糖给秀莲补身子，还要去窑上安排新的活计……好多事等着做，可他一点都不觉得累，反倒觉得浑身是劲。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小小娃，又看了看身边熟睡的人，偷偷笑了。这日子啊，就像他烧的砖，一开始粗粗拉拉，可经得住火候，熬得住时光，总能变得又结实又暖和，垒起稳稳当当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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