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小军蹲在砖窑前的空地上,手里攥着块刚出窑的青砖,指腹着砖面细密的纹路。这窑砖成色格外好,青中泛着润光,敲上去“当当”响,像敲在铜器上。他回头望了眼堂屋,窗纸上映着林秀莲抱着赵念安的影子,心里像被窑火烤过似的暖。
“军哥,县上张大户派人来拉砖了,说要盖新粮仓。”伙计小马跑过来,手里拿着张单子,“还说要跟咱订长期的,往后他家盖房修院,砖都从咱这儿出。”
赵小军接过单子,上面的数字让他眉梢挑了挑——五十车青砖,够砖窑忙上半个月了。“知道了,让他们先卸定金,三天后再来拉,这窑砖得再晾两天,更结实。”他折好单子往怀里塞,余光瞥见小马盯着堂屋的方向,故意板起脸,“还看啥?赶紧去招呼人把砖码整齐,别让张大户挑出毛病。”
小马嘿嘿笑着跑开了。赵小军望着他的背影摇摇头,转身往屋里走。刚到门口,就听见林秀莲低低的咳嗽声,他心里一紧,推门就问:“咋又咳了?是不是夜里又给念安盖被子着凉了?”
林秀莲正坐在炕沿上给念安换尿布,闻言抬头笑了笑,眼底带着点倦色:“老毛病了,过了这阵子就好。你别听风就是雨,快进来,我给你留了块红糖糕。”
赵小军走过去,看见炕桌上的青瓷盘里躺着块油亮的红糖糕,是林秀莲前儿用新收的糯米做的。他拿起咬了口,甜香混着米香在嘴里散开,忽然注意到她换尿布的手有点抖,指节泛白。“是不是累着了?”他放下糕,按住她的手,“说了让你别总自己来,喊我一声就行。”
“喊你?”林秀莲嗔他,“喊你十声,你有八声在砖窑里听不见。再说,我这身子早利索了,伺候娃还是使得动的。”她说着,把换好的念安放进摇篮,动作轻得像怕碰碎琉璃。
赵小军看着她鬓角新添的几根白发,心里涩得慌。去年冬天她生念安时大出血,差点没缓过来,如今虽说能下床干活,却落下了咳嗽的病根,稍着点凉就犯。他攥了攥拳,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给,王郎中说这是上好的川贝,我托人从省城捎来的,你炖梨吃,能止咳。”
林秀莲打开纸包闻了闻,眉头皱起来:“这得花多少钱?你啊,总买这些贵东西。”
“不贵。”赵小军说得含糊,其实这川贝花了他半个月的工钱,“只要你身子好,花多少都值。”他忽然想起什么,从炕桌抽屉里拿出个小布包,打开是对银镯子,比上次那只更细些,上面刻着小小的“安”字,“给念安打的,等他满周岁戴上。”
林秀莲拿起镯子,放在念安的小手腕上比量,眼眶有点热:“你有心了。”
“咱娃,能不上心吗?”赵小军挨着她坐下,看着摇篮里的念安咂着小嘴,忽然说,“砖窑的伙计我打算再雇两个,往后我多在家待着,陪你和娃。”
林秀莲愣了愣,随即摇头:“别胡来,眼下正是砖窑红火的时候,多雇人得添多少开销?我没事,真的。”她握住他的手,掌心带着常年做针线活的薄茧,“你忘了前儿李掌柜说的?邻县要修水渠,想从咱这儿订两千块方砖,这单子要是成了,咱就能把东头那片空地买下来,再盖两座新窑。”
赵小军知道她劝得在理,可看着她眼下的青影,还是心疼:“那你也得答应我,别硬撑着,夜里念安闹,喊我起来换尿布。”
“知道了。”林秀莲笑了,眼角的细纹像漾开的水纹,“你啊,比我还絮叨。”
正说着,院外传来车轱辘声,是王婶来了。“秀莲,小军,我给娃送点鸡蛋。”王婶嗓门大,人还没进门,声音先飘了进来,“对了小军,砖窑那新雇的两个伙计,我瞅着挺机灵,就是得好好教,别让他们把你的手艺学杂了。”
赵小军迎出去接鸡蛋:“王婶放心,我盯着呢,先让他们干些搬砖的活,真要学刻字,还得再看看心性。”
王婶进了屋,看着摇篮里的念安,首夸:“这娃长得真壮实,跟小军小时候一个模子。”她忽然凑近林秀莲,压低声音,“秀莲啊,我瞅你这阵子脸色不对,是不是又犯懒?女人家坐完月子得好好补,别省着,让小军给你买只老母鸡,顿顿炖汤喝。”
林秀莲红了脸,刚要说话,赵小军就接话:“买了买了,王婶,今早就托人去镇上逮了,晚上就炖。”
王婶这才满意,又聊了几句家常,临走前塞给林秀莲一包红枣:“这是我闺女从南边捎来的,补气血,你泡水喝。”
送走王婶,林秀莲看着那包红枣,轻轻叹了口气:“王婶就是心细。”
“她跟咱娘熟,自然疼你。”赵小军把红枣放进柜子,“对了,水渠的方砖,我打算用新配的泥料,更结实,你觉得呢?”
林秀莲想了想:“新泥料你前儿试过?别出岔子。”
“试过三窑了,比原来的硬三成。”赵小军说得笃定,“我让老李头盯着火候,错不了。”他走到窗边,看着砖窑的方向,那里的烟囱正冒着淡淡的青烟,像条温顺的龙,“等水渠的单子结了,咱就盖新房,给你留间大屋当绣房,窗户朝南,亮堂。”
林秀莲没说话,只是望着他的背影,嘴角慢慢漾开笑。阳光从窗棂照进来,落在她手腕的银镯子上,反射出细碎的光,和摇篮里念安的笑声、远处砖窑的咳嗽声,缠成了团暖烘烘的日子。
傍晚,赵小军在砖窑教新伙计辨砖坯成色,忽然听见有人喊“军哥,嫂子晕过去了”,他心里一紧,扔了手里的活就往家跑。冲进堂屋时,看见林秀莲躺在炕上,王婶正掐她的人中,念安在摇篮里哭得撕心裂肺。
“咋回事?”赵小军的声音都抖了。
“刚还好好的,说给娃喂奶,忽然就倒了。”王婶急得首搓手,“快,去叫王郎中!”
赵小军刚要跑,就被林秀莲拉住了。她慢慢睁开眼,脸色苍白得像纸,声音气若游丝:“别去……我没事,就是有点晕,许是起猛了。”
赵小军哪肯信,硬要去叫郎中,却被她死死拽着:“真的没事,你扶我起来,喝口水就好。”她看着他通红的眼,忽然笑了笑,“你忘了?咱念安还等着爹给他刻长命锁呢。”
赵小军鼻子一酸,蹲在炕边,握住她冰凉的手:“啥都没你重要。”
林秀莲没说话,只是反手拍了拍他的手背,示意他放心。窗外的夕阳正慢慢沉下去,砖窑的烟和暮色缠在一起,赵小军忽然觉得,这日子就像烧砖,总得经历几番火候,才能焐得结结实实,可只要身边的人在,再难的坎,也能迈过去。
夜里,念安睡得沉了,赵小军坐在炕边给林秀莲喂药。药汤很苦,她皱着眉喝下,他赶紧递过块红糖糕:“甜的,压一压。”
林秀莲含着糕,忽然说:“小军,我又有了。”
赵小军手里的勺子“当啷”掉在地上,他愣愣地看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最后猛地抱住她,声音哑得像被窑火燎过:“真的?”
“嗯。”林秀莲靠在他怀里,声音轻得像羽毛,“前儿王婶来,瞅着我总恶心,就给我把了脉……说是有两个月了。”
赵小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紧紧抱着她,眼眶热得厉害。窗外的月光照进来,落在摇篮里的念安脸上,也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砖窑的夜,忽然变得格外软,格外暖。
他想,明天得去给王婶磕个头,还得去银铺再打只镯子,这次要刻上“喜”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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