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水榭，一股清雅的檀香混合着水汽的微凉气息扑面而来，驱散了夏日的些许燥热。
水榭内部陈设极为简洁，一桌，两椅，一棋盘，角落矮几上置一古琴，除此之外，再无多余装饰。
轻纱为幕，碧水为景，愈发显得此处主人心性淡泊，或者说……刻意营造出这种与世无争的姿态。
上官衍己在那张铺着青色软垫的棋枰一侧落座，姿态优雅，脊背挺首，带着皇室子弟刻入骨子里的仪态。
他伸手示意苋轻坐在对面。
“苋七小姐，请。”
苋轻依言坐下，目光扫过棋盘。是上好的云子，黑子乌黑透碧，白子温润如脂，静静地躺在楸木棋罐中。
“殿下此处，清静雅致，是个养心的好地方。”苋轻客套了一句，目光却落在上官衍执起黑子的手上。
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只是指尖带着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透出几分羸弱。
上官衍淡淡一笑，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客居于此，但求一方安宁罢了。七小姐，请。”
他将盛着黑子的棋罐推向苋轻。在这女尊世界，弈棋通常由身份相当者，或由被邀请者（常为客）执黑先行，以示礼遇。
苋轻也不推辞，拈起一枚黑子，略一思索，便“啪”一声，落在了右上角星位。
上官衍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执白，应了一手小飞挂角。
棋局伊始，双方落子尚快，似乎都在试探。
苋轻的棋风与她平日伪装出的怯懦截然不同，开局便隐隐透出一股大开大合之势，抢占大场，构筑外势，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欲。
这并非她精通棋艺，纯粹是末世生存练就的抢占资源、规划地盘的本能，加上系统赋予的【过目不忘】让她能快速计算局部变化，竟也显得有模有样。
上官衍的应对则如静水深流，看似平和顺应，实则步步为营，每一子落下，都仿佛在编织一张无形的大网，耐心地等待着对手露出破绽。
他的棋路绵密厚重，计算深远，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老辣。
中盘阶段，战斗不可避免地爆发。苋轻看准一处白棋看似稳固的角落，悍然打入！
这一手极其冒险，带着强烈的攻击性，完全不符合当下贵女们推崇的“含蓄”、“雅致”的棋风。
上官衍执子的手微微一顿，抬眸深深看了苋轻一眼。
眼前的女子，眉宇间不见平日的瑟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专注和……锐利？她盯着棋盘的眼神，不像是在进行风雅的游戏，倒像是在指挥一场生死搏杀。
他不动声色，应了一手靠，试图将黑棋压制在低位。
苋轻却仿佛早有预料，毫不退让，连续使出强手，左冲右突，竟硬生生在白棋的地盘中搅出一片风雨。
她的计算力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几个局部复杂对杀都处理得滴水不漏。
上官衍心中的讶异越来越浓。这绝不是一个深闺庶女能有的棋力与心性！
她的棋路里，有一种近乎野蛮的生命力，不按常理，不循定式，只为争胜，带着一股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
水榭中只剩下棋子落在棋盘上的清脆声响，和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气氛静谧，却暗流汹涌。
一番激斗，苋轻虽然成功活出一块，但外围势力受损，上官衍凭借深厚的功底，逐渐将局面导向细微的官子争夺，白棋稍占上风。
“七小姐棋风……甚是特别。”上官衍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杀伐果断，不似寻常闺秀。”
苋轻正拈着一枚黑子，凝神寻找棋盘上的胜机，闻言头也不抬，随口应道：“殿下过奖。不过是胡乱下下，比不得殿下棋艺精深，稳如磐石。”
她这话半真半假。她是野路子，但上官衍的“稳”，却是一种掌控全局的、令人心悸的沉稳。
上官衍看着她专注的侧脸，日光透过纱幔，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投下小片阴影。
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女子，像一本被刻意磨损了封面的孤本，内里却藏着惊世骇俗的篇章。
“磐石置于激流，亦恐有倾覆之危。”上官衍落下一子，声音低沉了几分，“何况是……无根之萍。”
苋轻执子的手微微一顿。无根之萍？是在说他自己这个质子，还是……在暗示她的处境？
她抬起眼，正对上上官衍的目光。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没有了之前的疏离，反而带着一种复杂的、类似同病相怜的情绪，但深处，依旧是一片看不透的迷雾。
“激流虽险，总有鱼儿能逆流而上。”苋轻将黑子“啪”地按在棋盘一处要害，这一步精妙的官子，瞬间将差距拉近了不少，“无根之萍，亦能随波逐浪，寻觅生机。殿下以为呢？”
上官衍看着棋盘上那枚突兀却又恰到好处的黑子，沉默了半晌，终是轻轻叹了口气：“二小姐……言之有理。”
他不再言语，专心收完最后一个官子。
终局数子，白棋以一目半的优势获胜。
“殿下棋高一着，苋轻输了。”苋轻放下棋子，语气坦然。
能跟这样的高手下到仅输一目半，她己经很满意了，这至少证明她的思维方式和计算能力在这个世界并非全无用处。
上官衍看着棋盘上错综复杂的局面，缓缓道：“七小姐虽败犹荣。衍，许久未曾遇到如此……令人意外的对手了。”
他特意加重了“意外”二字。
苋轻微微一笑，并不接话。她知道，这场棋，试探的目的远大于胜负。
上官衍看到了他想看的，而她，也对这位质子皇子有了更深的忌惮和……一丝好奇。
“今日叨扰殿下许久，苋轻该告辞了。”苋轻起身行礼。
上官衍也站起身，目光在她发间那支玉兰簪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七小姐慢走。日后若得闲，可再来手谈一局。”
这话带着客套，却又似乎有几分真心。
苋轻再次福身，转身走出水榭。离开那清雅安静的小天地，重新回到阳光刺眼的庭院，她仿佛还能感受到身后那道深邃的目光。
这次对弈，没有亲密接触，只有无形的心理较量。
但那个清俊而郁沉的质子皇子，和他那如深海般难测的棋路，却在她心中留下了鲜明的印记。
而水榭内，上官衍独自站在棋盘前，手指轻轻拂过那枚险些扭转局势的黑子，低声自语：
“苋轻……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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