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女二人之间那层最后的隔阂，在坦诚的剖白与全然的信赖中消融殆尽。
苏申紧紧按着女儿肩膀的手，终于缓缓松开，那张威严的国字脸上，浮现出一丝如释重负后的疲惫。
然而，这丝放松仅仅持续了片刻，他的眉头便再次紧紧地锁了起来，仿佛又想起了一件无比棘手的事情。
他转过身，目光投向庭院深处，那黑暗仿佛藏着一只择人而噬的猛兽。
“离儿，还有一事……”
苏申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烦躁与不安。
“那个王成……就是那个被乱棍打死的外院管事。”
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脸上满是官场中人对“人命”二字的天然忌惮。
“尸首还停在柴房里，此事……终究是个天大的麻烦。”
苏申的语气变得无比凝重。
“按律，府中奴仆若是犯错，家法处置，打个半死也就是极限了。如今出了人命，一旦上报京兆府，府尹必定要派仵作前来验尸，开堂审理。”
“届时，今夜府中所发生的一切，都将被迫公之于众。我们固然占理，但这番折腾下来，苏家的名声也必然受损，更会给那些朝堂上的政敌，留下攻讦我的口实。”
他背着手，在大厅里踱了两步，脸上的神情愈发为难。
“可若是不报官，私下里将他埋了，更是后患无穷。他虽无近亲在京，但总有相熟之人。一旦有人发现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暗中告到官府，那我们苏家的罪名，可就从‘家法过当’，变成了‘草菅人命，私藏尸首’！”
“到那时，我们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这的确是一个两难的绝境。
报官，等于自揭其短，引火烧身。
不报官，等于埋下了一颗随时可能引爆的惊天巨雷。
对于苏申这样一个视律法与名誉为生命的老臣来说，这具尸体，就像一块滚烫的烙铁，扔也不是，拿着也不是。
苏清离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丝毫的意外或紧张。
仿佛父亲所说的这个天大难题，在她眼中，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她等到父亲将所有的顾虑都说完，才缓缓地，用一种不带任何感彩的平静语调，开了口。
“父亲，您所虑极是。”
“所以，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让这个王成，从这个世界上，彻底地、了无痕迹地消失。”
苏申猛地回头，眼中闪过一丝惊骇。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既不能报官，也不能掩埋。”
苏清离的眼神清冷如水，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理智。
“因为无论是官方的卷宗，还是地下的坟土，都会留下‘证据’。”
“我们要做的，是让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王成这个人，曾经死在尚书府。”
苏申听得心头一凛，他看着女儿，第一次从她身上，感受到了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
“可……可这如何做到？一个大活人，总不能凭空消失吧？”
苏清离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弧度，那笑容里，混合着现代法医的专业与古代权谋的森然。
“父亲，人死之后，留于世间的，无非就是血、肉、骨三样。”
“血肉易腐，一把火便可烧个干净。”
“真正麻烦的，是骨头。”
她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在空中点了点，仿佛在点拨一个最关键的核心。
“寻常的火焰，温度不够，无法将人骨彻底焚化。就算烧成了焦炭，其形尚在，有经验的仵作，依然可以从骨骼的形态和大小，判断出死者的年龄与性别。”
“这，便是日后追查的‘铁证’。”
苏申听得背脊发凉，他从未想过，一具尸体之中，竟还藏着如此多的门道。
“那……那依你之见？”
“釜底抽薪，毁其根骨。”
苏清离的声音平静无波。
“我们要做的，不仅仅是焚烧，而是‘高温煅烧’，再‘碾骨成灰’。”
她开始详细地阐述她的计划，每一个步骤，都精确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
“父亲，您现在就传下命令，让几个最可靠的护院，去后院最偏僻的那个废弃角落，挖一个半人深的大坑。”
“坑底铺满干柴，将尸身置于其上，再用上好的硬木，如槐木、枣木，层层叠叠地堆成一个柴堆，将尸身完全覆盖。”
“关键在于助燃之物。”
苏清离的眼中闪过一丝专业的冷光。
“府中厨房里，应该存有大量的灯油或桐油，将这些油料，尽数浇在柴堆之上，务必让每一根木头都浸透。”
“点火之后，火势一起，便不可断绝。要派专人守着，不断添加浸了油的干柴，保证那火焰，至少能持续燃烧两个时辰以上。”
“只有这样，才能达到将骨头烧酥、烧脆的温度。”
苏申听得目瞪口呆，这哪里是在处理尸体，分明像是在进行某种神秘而严谨的仪式。
苏清离没有停下，继续补充着那些决定成败的细节。
“大火熄灭之后，坑底剩下的，会有大量的草木灰，以及一些烧得发白、发脆的碎骨。”
“让护院将这些碎骨，小心地全部捡出来，一块都不能少。”
“然后，用石磨，或是石臼，将这些碎骨，全部碾成最细腻的粉末。”
“这最后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
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将这些骨灰，混入府中花园沤肥用的粪土之中，深埋进去。”
“不出三日，这些源于尘土的，就将彻底回归尘土，与泥土草木混为一体，纵使是大罗神仙下凡，也休想再找出半分痕迹。”
“至于那个大坑，用新土填平，再从别处移栽几株野草过去，一夜风过，便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整个计划，从焚烧，到收骨，到碾粉，再到最后的抛撒，形成了一个完美而封闭的循环。
它考虑到了所有可能留下证据的环节，并用最彻底、最冷酷的方式，将它们一一抹除。
这己经超出了普通宅斗权谋的范畴，这是一种基于现代科学知识的，降维打击。
苏申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头顶。
他引以为傲的官场智慧，在女儿这套滴水不漏、堪称“灭迹”的手段面前，显得如此的幼稚和粗糙。
他终于明白，女儿所说的“从地狱归来”，究竟意味着什么。
那意味着，她早己见识过最深的黑暗，也早己掌握了，如何去制造更深的黑暗。
苏申缓缓地吸了一口气，胸中的那点不安与恐惧，渐渐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所取代。
有女如此，苏家何愁？
他不再有丝毫的犹豫，转身走到门口，对着守在门外的侍卫统领，用一种冰冷而决然的语调，沉声下令。
“去，按大小姐方才所说的一切，立刻去办。”
“记住，此事，做得要比你们的命，还要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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