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去如抽丝。虽然高热退了,但一场大病耗尽了我本就所剩无几的心力。我像一株失了水分的植物,恹恹地靠在床头,每日里大多数时间仍是望着窗外发呆,只是那眼神,比以往更加空洞。
脚镣的存在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身处何地。每一次轻微的移动,那清脆的“叮咚”声都像针一样扎在心上。张妈尝试在镣铐内侧垫上柔软的丝绸,以减少摩擦和声响,但心理上的屈辱,任何柔软的布料都无法缓解。
燕綏之自那日之后,没有再踏足东苑。或许是前线军务确实繁忙,又或许,我那场濒死的反抗和病弱的样子,让他暂时失去了“驯服”的兴趣。这倒给了我一丝喘息之机。
张妈依旧每日尽心照料,喂我吃药,劝我进食。我的胃口依旧很差,但不再像之前那样决绝地抗拒。求死的念头在病榻缠绵时最为强烈,当真正从鬼门关走一遭回来,求生的本能又会悄无声息地占据上风。尤其,在想到江南的父母时。
我不能死。至少,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我要活着,哪怕像蝼蚁一样苟延残喘,也要活着等到云开见月明的那一天——虽然,那一天遥遥无期。
平静(如果这种死寂可以称之为平静)的日子过了约莫七八天。这天下午,我正靠在窗边,看着一只麻雀试图啄食窗台上凝结的冰花,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不同于往常的喧哗。
似乎有汽车引擎声,还有卫兵略显紧张的问好声。不是燕綏之回来的动静,他回来时,府里是另一种肃杀的死寂。
我下意识地坐首了身体,侧耳倾听。
脚步声朝着东苑而来,不止一个人。很快,院门被推开,出现在门口的,是燕怀瑾那张带着惯常笑意的脸。他身后还跟着两个穿着体面、提着药箱的中年人,看样子是医生。
“嫂夫人,”燕怀瑾人未至,声先到,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热络,“听说您前几日身子不适,小弟特意请了平城最好的两位西医过来,再给您瞧瞧,务必调理妥当才好。”
他边说边走了进来,目光毫不避讳地落在我身上,尤其是在我苍白憔悴的脸上和……盖着薄毯、但依旧能看出轮廓的脚踝处停留了片刻,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捉摸的光。
我心中警铃大作。燕怀瑾?他怎么会这么“好心”?而且,燕綏之知道吗?
张妈显然也很意外,她连忙上前行礼:“二爷,您怎么来了?督军他……”
“大哥军务繁忙,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燕怀瑾笑着打断她,自顾自地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二郎腿,“嫂夫人病了,我这做小叔子的,自然要关心一二。总不能让人说我们燕家怠慢了新妇,是吧?”
他的话听起来合情合理,但那笑容背后的意味,却让我极不舒服。尤其是,他带来的这两个西医,眼神闪烁,打量我的目光带着一种职业性的探究,却又似乎掺杂了些别的东西。
“有劳二叔费心。”我垂下眼,声音冷淡,“我己经好多了,不敢劳烦二位先生。”
“诶,嫂夫人这话就见外了。”燕怀瑾摆摆手,“病去如抽丝,大意不得。让两位先生看看,开些滋补调理的药,我们也放心。”
他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张妈站在一旁,面色为难,看看我,又看看燕怀瑾,不敢多言。
我知道,拒绝是没用的。在这督军府里,我没有任何自主权。
两位西医上前,装模作样地给我量了体温,听了心跳,又问了些病情。他们的动作还算专业,但问话间,却总有意无意地旁敲侧击。
“夫人这病,似是忧思过度,郁结于心所致?”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医生试探着问。
我没有回答。
另一个略显富态的医生则看着我的脸色,道:“夫人体质偏弱,似有不足之症,需要好生温补。不知夫人月事可还规律?这可是女子身体的根本……”
这些问题己经超出了普通问诊的范畴,带着令人难堪的窥探。我的脸颊微微发热,是气的。燕怀瑾坐在一旁,悠闲地品着张妈奉上的茶,嘴角那抹笑意更深了。
我瞬间明白了。这根本不是来看病,这是一次试探,一次来自燕怀瑾的、针对我身体状况,特别是……生育能力的窥探!
燕綏之强娶我,一个重要目的就是“开枝散叶”。而我之前的激烈反抗和这场大病,显然让某些人起了别的心思。燕怀瑾,他这个看似风流倜傥的小叔子,绝不像表面那么简单!他是在评估我这个“工具”的价值和状态?还是在为他自己谋划什么?
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这督军府里的水,比我想象的还要深,还要浑。
我紧紧攥着薄毯的边缘,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对所有涉及隐私的问题,一律以沉默或“尚可”敷衍过去。
两位医生问不出更多,只好开了些无关痛痒的安神补气的药方。
燕怀瑾似乎也不指望一次就能得到所有答案,他站起身,笑道:“既然嫂夫人无大碍,小弟就放心了。这些药按时服用,定能早日康复。”他目光再次扫过我,意有所指地加了一句,“嫂夫人年轻,好好将养,来日方长。”
说完,他带着两个医生,扬长而去。
院子里重新安静下来。张妈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眉头紧锁,脸上写满了担忧。
“夫人……”她欲言又止。
“我累了,想歇会儿。”我打断她,不想再讨论刚才那令人作呕的一幕。
我躺回床上,背对着张妈。心里却如同掀起了惊涛骇浪。
燕怀瑾的这次来访,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打破了表面脆弱的平静。它提醒我,我的敌人,或许不止燕綏之一个。这座森严的府邸里,暗流涌动,危机西伏。
燕綏之对我,是赤裸裸的强权和占有。而燕怀瑾,他那张笑脸之下,藏着的是更阴险的算计。他关心我的“病情”,是真的关心,还是盼着我早点死,或者……失去“价值”?
还有老夫人,那个深居简出、捻着佛珠的妇人,她在这场兄弟阋墙(如果存在的话)和对我这个“外来者”的处置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我以为我己经跌入了谷底,却发现谷底之下,还有更深的黑暗。
脚镣冰冷依旧。但此刻,另一种更复杂的恐惧和警惕,取代了单纯的屈辱和绝望。
我不能倒下。绝对不能。我倒下了,不仅对不起江南的父母,更可能成为这府邸暗流中第一个被吞噬的牺牲品。
活下去。不仅要活下去,还要更清醒地活下去。要看清这府里每一个人,每一股势力。
窗外的麻雀终于啄破了那点冰花,扑棱着翅膀飞走了。它虽然弱小,却拥有我永远无法企及的自由。
我闭上眼,将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下。燕怀瑾……我记住了。这笔账,暂且记下。
接下来的几天,府里的气氛似乎有些微妙的变化。下人们窃窃私语的时候更多了,偶尔能听到“永州”、“战事吃紧”、“二爷”之类的只言片语飘进耳朵。张妈也变得格外谨慎,除了必要的照料,很少再与我多说闲话。
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天夜里,我睡得并不踏实。迷迷糊糊中,似乎听到远处传来隐约的枪炮声,很遥远,却又很清晰。是错觉吗?还是……前线真的打到了附近?
我猛地惊醒,坐起身来。侧耳倾听,那声音又消失了,只有北风呼啸着刮过窗棂。
但一种强烈的不安感,却紧紧攫住了我的心。
平城,这座看似固若金汤的城池,似乎也并不像表面那么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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