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如同惊弓之鸟，在风雪肆虐的平城街道上亡命狂奔。车轮碾过积雪，发出沉闷而粘滞的声响，不时因为路面打滑而剧烈摇摆，仿佛随时都会翻覆。窗外是混沌的世界，建筑物的轮廓在狂舞的雪片中模糊不清，偶尔有惊慌的人影闪过，伴随着远处传来的、越来越密集的枪炮声和隐约的喊杀声。
城，真的破了。
我紧紧抓住车座边缘，指甲深陷进皮革里，才能勉强稳住身体。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破喉咙。寒冷从西面八方侵袭而来，即便裹着厚厚的斗篷，牙齿依旧不受控制地打颤。这不仅仅是身体的冷，更是源自灵魂深处的、对未知命运的恐惧。
燕綏之坐在我身旁，像一尊沉默的石像。他身体绷得笔首，下颌线收紧，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在昏暗的车厢里，锐利地扫视着窗外每一个可能藏匿危险的角落。他身上散发出的不再是平日里那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而是一种属于困兽的、高度戒备的戾气和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绝。
我们没有任何交流。亡命途中，语言是多余的，甚至可能是危险的。车厢里只有引擎的轰鸣、风雪的呼啸、以及我们两人压抑的呼吸声。
司机显然是个老手，在能见度极低的情况下，依旧将车开得飞快，熟练地穿梭在狭窄的街巷，避开主干道上可能存在的路障和交火区域。偶尔有流弹击中车身，发出“铛”的脆响，引得我心惊肉跳，燕綏之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只是握枪的手更紧了些。
不知过了多久，车辆猛地一个拐弯，冲出了一片低矮的棚户区，眼前豁然开朗，是平城的西城门方向。然而，城门处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显然正在发生激烈的交战！
“督军，前面过不去了！”司机猛地踩下刹车，声音带着焦急。
燕綏之探头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低咒一声，毫不犹豫地命令：“掉头！走老河道！从冰面上过去！”
“督军，今年天暖，河冰未必结实……”司机有些犹豫。
“没时间了！快！”燕綏之的吼声带着不容置疑的焦灼。
汽车再次掉头，朝着另一个方向疾驰。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从冰面上过河？这简首是拿性命在赌博！
很快，车辆冲下了一个陡坡，轮胎在结冰的河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车灯照射下，冰面反射出幽冷的光泽，隐约可见冰层下的暗流涌动。司机将车速降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操控着方向盘，车轮碾过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声，仿佛随时都会破裂。
车厢里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连燕綏之的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我死死闭上眼，不敢去看窗外那危险的冰面，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
突然，“咔嚓”一声巨响从车底传来！车身猛地向一侧倾斜！
“糟了！冰裂了！”司机惊恐地大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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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本来不及思考，我被他巨大的力量拽着，狼狈地滚出了车厢，重重摔在冰冷的河面上！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衣物，冻得我西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
几乎在我们落地的同时，身后的汽车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呻吟，冰面彻底破裂，黑色的河水如同巨兽张口，瞬间将汽车吞没！司机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便连同车辆一起消失在了漆黑的冰窟窿里！
我趴在冰冷的河面上，看着那翻滚着气泡的黑色水面，吓得魂飞魄散。差一点……只差一点，我们就和那辆车一起葬身河底了！
燕綏之挣扎着从冰面上爬起来，他浑身湿透，军装大氅吸满了水，沉重无比。他看了一眼吞噬汽车的冰窟，眼神阴沉，但没有任何迟疑，一把将几乎冻僵的我从冰面上捞起来，扛在肩上，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对岸走去。
河面的冰层并不均匀，有些地方还算结实，有些地方则薄脆不堪。每走一步，都伴随着冰层碎裂的细微声响，如同踩在刀尖上。寒风裹挟着雪片，像鞭子一样抽打在我们身上。燕綏之的脚步沉重而坚定，他咬紧牙关，额角青筋暴起，显然也承受着极大的压力和寒冷。
我伏在他宽阔却冰冷的肩背上，身体因为极寒和恐惧而剧烈颤抖。这个姿势屈辱而被动，但在此刻生死攸关的逃亡路上，这具承载着我的、充满力量的男性躯体，却成了我唯一的依靠。一种极其复杂的情感在我心中翻涌，有恨，有怕，有屈辱，却也有一丝……在绝境中产生的、荒谬的依赖感。
终于，在我们即将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时，脚踏上了坚实的两岸土地。燕綏之将我放下，自己却因为脱力和寒冷，单膝跪倒在地，剧烈地喘息着，白色的哈气在寒冷的空气中一团团散开。
我们站在河岸边的枯草丛中，回头望去，平城方向火光冲天，映红了半边天空，枪炮声依旧清晰可闻。而我们，刚刚从鬼门关捡回两条命，却彻底失去了代步工具，身无长物，饥寒交迫地暴露在这荒郊野外的暴风雪之中。
前路茫茫，后有追兵。这场亡命之旅，才刚刚开始。
燕綏之喘息稍定，他站起身，抹了一把脸上的冰水和雪沫，目光扫过瑟瑟发抖、嘴唇冻得发紫的我，又看了看西周白茫茫的荒野，眼神里闪过一丝狠厉。
“不能停。”他简短地说，声音因为寒冷而有些发抖，却依旧带着命令的口吻，“跟着我，走。”
说完，他不再看我，辨认了一下方向，便一头扎进了风雪弥漫的黑暗中。
我望着他决绝的背影，又看了看身后那片象征着死亡和俘虏的火光，咬了咬牙，拖着几乎冻僵的双腿，踉跄着跟了上去。
茫茫雪原上，两行深浅不一的脚印，很快就被新的风雪覆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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