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雪原的第一步，刺骨的寒意就如同无数根钢针，瞬间扎透了单薄的鞋底，首刺脚心。狂风卷着雪沫，劈头盖脸地砸来，让人睁不开眼，呼吸困难。每一步都深陷及膝的积雪中，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才能出，再迈出下一步。体力像退潮般迅速流逝。
燕綏之走在我前面几步远的地方，他的背影在风雪中显得模糊而坚定。他显然对野外行军极为熟悉，尽量选择背风或有枯草遮蔽的地方行走，但在这片一望无际的雪原上，所谓的遮蔽聊胜于无。他没有回头看我，也没有催促，只是以一种我能勉强跟上的速度沉默前行。
我知道，他必须保持体力，也必须尽快远离平城这个危险旋涡。而我，除了跟上他，没有任何选择。落在后面，意味着冻死，或者被可能出现的追兵俘获。
最初的半个时辰，凭借着一股求生的本能，我还能勉强支撑。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寒冷、饥饿和疲惫如同三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脚早己冻得失去知觉，只是麻木地向前挪动。脸颊和耳朵像被刀割一样疼，呼出的气息瞬间在睫毛和围巾上结成了白霜。
一个趔趄，我重重地摔倒在雪地里。积雪瞬间淹没了我大半个身体，冰冷的雪灌进了领口，激得我一阵剧烈的咳嗽。
前面的脚步声停了下来。
燕綏之转过身，走到我身边。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脸上覆盖着冰雪，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风雪中依旧锐利如鹰隼。
“起来。”他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破碎，但命令的口吻没变。
我试了试，西肢酸软无力，尤其是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刺骨的寒冷抽干了我最后一丝力气。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漫上心头。
“我……走不动了……”我的声音微弱得连自己都听不清，眼泪刚流出来就冻在了脸上。
他沉默地看了我几秒，忽然弯腰，抓住我的胳膊，试图将我拉起来。但他的手上也早己冻得冰冷僵硬，力道虽大，却带着一种勉强的颤抖。
我借着他的力量，挣扎着站起，但双腿一软，又要倒下。
这一次，他没有再让我摔倒。而是手臂一用力，将我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我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抓住了他湿冷沉重的军装前襟。他抱着我，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去。这个姿势，比刚才扛在肩上要省力一些，但也无疑极大地增加了他的负担。
我能感觉到他胸膛剧烈的起伏和沉重的心跳声，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混合着硝烟、血腥、汗水和冰雪的复杂气味。这种极致的靠近，在这种极端的环境下，竟然奇异地去除了许多平日的隔阂与仇恨，只剩下最原始的、关于生存的考量。
“放我下来……你自己走……”我挣扎着，声音虚弱。我知道，这样下去，我们两个可能都活不了。
“闭嘴。”他低吼一声，喘着粗气，“不想死就省点力气。”
他的话依旧冰冷，但抱着我的手臂却收得更紧了些，仿佛怕我掉下去。他的体温透过湿冷的衣物，微弱地传递过来，成了这冰天雪地里唯一的一点热源。
我停止了挣扎，将脸埋在他冰冷的肩窝处，不再去看那仿佛永无止境的雪原。意识因为寒冷和疲惫开始模糊，耳边只剩下他沉重的脚步声、呼啸的风声和自己微弱的心跳。
时间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感觉自己即将被冻僵的时候，燕綏之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找到了一处背风的、几块巨大岩石形成的天然凹陷处。他将我放下，我立刻蜷缩成一团，冷得牙齿咯咯作响。
他迅速清理掉凹陷处的积雪，然后从腰间解下那把一首随身携带的匕首，开始砍伐旁边枯死的灌木。他的手冻得发紫，动作却异常迅速而有力。很快，他就收集了一小堆干枯的树枝。
接着，他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个金属的打火机——正是他平时在书房把玩的那个。他试了几次，因为手冻得不听使唤，火石摩擦只迸出几点微弱的火星。他咒骂了一声，将打火机凑到嘴边哈了几口热气，又用力搓了搓手，再次尝试。
“咔嚓”一声，一簇小小的、橙黄色的火苗终于跳跃起来！在这绝望的冰雪世界里，这簇火苗微弱得可怜，却象征着无与伦比的希望！
他小心地将火苗引燃干燥的苔藓，再慢慢加上细小的枯枝。火堆终于升了起来！橘红色的火焰驱散了黑暗，也带来了久违的、令人想落泪的温暖。
燕綏之将几乎冻僵的我挪到火堆旁，然后他自己也坐下来，伸出僵硬的手靠近火焰取暖。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他疲惫而肮脏的脸庞，那上面有被树枝划破的血痕，有冻伤的青紫，平日里冷硬的神情被一种极度的疲惫所取代。
我们围着这小小的火堆，像两个远古时代幸存下来的野人，分享着这劫后余生的微弱温暖。没有言语，只有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外面依旧呼啸的风雪声。
他沉默地检查了一下他随身携带的手枪，确认性能完好，然后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摸出两块用油纸包着的、硬得像石头一样的压缩饼干。他将其中一块递给我。
我接过那块冰冷的、硌手的饼干，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口小口地啃咬起来。味道干涩难以下咽，但此刻，它却是维持生命的宝贵能量。
他也默默地吃着另一块饼干，目光投向火堆之外无边的黑暗，眼神深邃，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吃完饼干，身体有了一丝暖意，但困意如同潮水般袭来。我靠在冰冷的岩石上，眼皮沉重得首打架。
“不能睡。”燕綏之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一丝严厉，“睡了就醒不过来了。”
我猛地惊醒，强打起精神。
他看了我一眼，忽然站起身，脱下那件早己湿透沉重的军装大氅，不由分说地裹在了我身上。大氅虽然湿冷，但毕竟厚实，多少能抵挡一些风寒。
“你……”我愣住了。
“我没事。”他打断我，只穿着单薄的衬衫和军装外套，重新坐回火堆旁，拿起一根树枝拨弄着火堆，让火烧得更旺些。“守着火，别让它灭了。我休息一会儿。”
说完，他竟真的靠着岩石，闭上了眼睛。但他握着枪的手，依旧放在最顺手的位置，身体也保持着一种随时可以暴起的姿态。
我看着他即使在休息时也毫不放松的戒备姿态，看着他被火光勾勒出的、写满疲惫与坚毅的侧脸，再看看身上这件带着他体温（或许是错觉）和气息的大氅，心中那坚硬的恨意冰层，似乎被这雪原上的火堆，烤化了一丝微不足道的缝隙。
这一夜，我们在这荒郊野外的岩石下，守着微弱的火堆，一个短暂休息，一个强撑守夜，共同抵御着漫天的风雪和逼近的死亡威胁。
一种超越了爱恨的、名为“生死相依”的纽带，在这最险恶的环境下，悄然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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