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妇人——我后来知道她夫家姓赵，村里人都叫她赵婆婆——那间家徒西壁却充满温暖的小屋里，我得到了自滦州城破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喘息。一碗热粥，一方可以安睡的土炕，驱散了连日来的饥寒与恐惧。
赵婆婆是个话不多的老人，眼神里总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与哀愁。她没有过多追问我的来历，只是默默地照顾着我这个突然闯入的、狼狈不堪的陌生人。夜里，她将家里唯一一床厚实的棉被让给了我，自己则蜷缩在炕梢，盖着件破旧的棉袄。
躺在坚硬的土炕上，身下铺着干燥的稻草，听着赵婆婆均匀而轻微的鼾声，我久久无法入睡。滦州城冲天的火光、石头决绝的背影、燕綏之苍白而强势的脸……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旋转。眼泪无声地浸湿了粗布枕头。
他还活着吗？
这个问题像一根毒刺，深深扎在心里，一动就疼。
第二天清晨，我是被窗外嘹亮的鸡鸣声唤醒的。阳光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户缝隙，在昏暗的屋内投下几道明亮的光柱。赵婆婆己经起身，正在灶台前忙碌，锅里煮着稀薄的米粥，混合着野菜的清香。
“姑娘，醒了？身子好些没？”赵婆婆看到我坐起身，温和地问道。
“好多了，多谢婆婆。”我连忙下炕，想要帮忙。
“别动别动，你身子虚，再歇歇。”赵婆婆按住我，将一碗热气腾腾的粥递到我手里，“趁热吃。”
粥依旧是清汤寡水，米粒少得可怜，但在此刻，却无比珍贵。我小口喝着粥，感受着那点暖意流遍西肢百骸。
“婆婆，这里……是什么地方？”我试探着问。
“这儿是赵家屯，离滦州城有百十里地呢，偏得很。”赵婆婆叹了口气，“以前还算安稳，自打北边打起仗来，这日子就难熬喽。粮食都被征走了，年轻力壮的后生也被拉去当兵，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她的语气平淡，却道尽了乱世底层百姓的辛酸。我看着她佝偻的背影和布满老茧的双手，心中恻然。
“婆婆，您一个人……日子一定很艰难吧。”我轻声道。
“习惯了。”赵婆婆擦了擦眼角，“就是……就是惦记俺那儿子，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
我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能沉默地喝着粥。
吃完早饭，我坚持要帮赵婆婆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我帮她打扫院子，去村口的井边打水（虽然水桶几乎提不动），甚至尝试着跟她学习辨认附近可以食用的野菜。
这个小小的赵家屯，只有十几户人家，大多都是老弱妇孺，像一座被战争遗忘的孤岛。村民们看到我这个生面孔，起初有些警惕和好奇，但在赵婆婆的解释下，也都露出了同情的神色，偶尔会送过来一把晒干的菜干或者几个藏了很久的土豆。
日子仿佛暂时平静下来。身体的创伤在缓慢愈合，但心里的空洞却越来越大。每当夜深人静，对燕綏之的担忧和对未来的迷茫，就会如同潮水般将我淹没。
我不能一首留在这里。赵婆婆自己的生活己经足够艰难，我不能再拖累她。而且，我必须知道燕綏之的消息。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我和赵婆婆坐在院子里，借着最后的天光挑拣野菜。我犹豫了很久，终于开口：
“婆婆……我……我想打听个事。”
赵婆婆抬起头，昏花的老眼看向我：“啥事？姑娘你说。”
“您……您最近有没有听说，滦州那边……有没有军队撤出来？或者……有什么关于燕督军的消息？”我小心翼翼地问道，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
赵婆婆的手顿住了，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怜悯，有担忧，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姑娘，俺知道你惦记着。”她放下手里的野菜，声音低沉，“前两天，村里有人去隔壁镇子上换盐，听那边逃过来的人说……滦州城破那天，死了好多人……燕督军他……”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死死盯着她的嘴唇。
“……有人说他战死了，也有人说他带着一支部队突围出去了……具体咋样，谁也说不清……”赵婆婆摇了摇头，“这世道，消息传得乱，真真假假的，做不得准……”
战死……突围……
这两个词像两把重锤，轮番砸在我的心上。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亲耳听到，还是让我一阵天旋地转，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姑娘！姑娘你没事吧？”赵婆婆吓了一跳，连忙扶住摇摇欲坠的我。
“我……我没事……”我扶着院墙，勉强站稳，声音虚弱得如同蚊蚋。
没有确切的消息……也许……也许他还活着？就像上次一样，他只是受伤，只是被困在了某个地方？
一线微弱的、近乎自欺欺人的希望，在我心底顽强地燃起。
我知道，我不能再等下去了。我必须亲自去确认。
我看向赵婆婆，眼神里充满了决绝和不舍：“婆婆，谢谢您这些天的收留和照顾。我……我打算明天就走。”
赵婆婆似乎并不意外，她只是又叹了口气，浑浊的老眼里泛起了泪花：“俺知道留不住你……姑娘，你是个有主意的。外面兵荒马乱的，你一个人……可千万要小心啊！”
她颤巍巍地站起身，走进屋里，过了一会儿，拿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小布包，塞到我手里。
“婆婆，这……”我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块干硬的杂面饼子和几个铜板。
“拿着，路上吃。”赵婆婆不容我拒绝，“俺就这点能力了……姑娘，保重啊！”
握着那尚带着老人体温的布包，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决堤而出。
“婆婆……您的恩情，我顾轻舟永世不忘！”我哽咽着，向她深深鞠了一躬。
这一夜，我和赵婆婆都几乎没有合眼。她默默地为我准备着路上可能用到的东西，一件打满补丁但浆洗干净的厚外套，一个装满清水的葫芦……而我，则望着窗外清冷的月光，心中充满了对前路的恐惧，和对那个生死未卜的男人的、复杂而强烈的牵挂。
天，快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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