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被林立的高楼切割成碎片,艰难地洒落在这座城市的缝隙里。知返巷,就是这样一道被时光遗忘的缝隙。
车子停在巷口,再也无法前进。林彦和小王下了车,仿佛一步踏入了另一个时代。脚下是凹凸不平的青石板,雨水和岁月在上面留下了深绿色的苔痕。两侧是斑驳的砖墙和褪色的木门,头顶是犬牙交错的电线和邻家伸出的翠绿藤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混合着泥土与植物腐败气息的味道,将都市的喧嚣隔绝在外。
这里安静得过分,只能听到他们自己的脚步声,在悠长的小巷里回荡。
“就是这里了。”小王核对着手机上的地址,指向巷子深处一扇不起眼的朱漆木门。门上没有门牌,只有两尊被风化得几乎看不出模样的石狮子,沉默地蹲守着。
林彦整理了一下衣领,上前叩响了门环。
“咚,咚咚。”
沉闷的声音,像是敲在一口空棺上。
等了许久,门内才传来一阵缓慢的、拖沓的脚步声。随着“吱呀”一声,厚重的木门被拉开一道缝。
门后,出现了一张苍老但异常平静的脸。那是一个身形清瘦的老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靛蓝色对襟衫,头发花白,梳理得一丝不苟。他的脸上布满了深刻的皱纹,但那双眼睛,却清亮得不像一个年近七旬的老人,仿佛能洞穿人心。
他就是秦怀安。
“两位警官,有何贵干?”他的声音平缓无波,似乎对他们的到来没有丝毫意外。
林彦心中一凛。他们穿着便衣,开的是民用车,对方却一口道破了他们的身份。
“秦先生,我们是市刑侦支队的。”林彦亮出了自己的证件,“有些事情,想向您了解一下。”
秦怀安的目光在证件上停留了一瞬,便侧过身,将门完全打开。“进来吧。茶刚泡好。”
这句“茶刚泡好”,更让林彦确定,这是一场有预谋的会面。他和小王对视一眼,不动声色地走了进去。
院子不大,却打理得井井有条。一株老槐树占据了院子的大半空间,树下摆着一套石桌石凳。秦怀安引着他们走进正屋,一股浓郁的墨香和陈旧书卷的气味扑面而来。
屋内的陈设简单到了极致,几件古朴的明式家具,西壁是顶天立地的书架,上面塞满了各种线装古籍。与其说这里是住宅,不如说是一间私人藏书阁。
秦怀安示意他们坐下,然后提起桌上的紫砂壶,为他们各倒了一杯茶。茶汤澄黄,香气清冽。
“我只是个修补旧书旧画的手艺人,早己不问世事。”秦怀安缓缓开口,打破了沉默,“不知有什么事,能劳烦两位亲自上门?”
“我们想向您打听一个人。”林彦开门见山,“王振东,您应该认识吧?”
听到这个名字,秦怀安端着茶杯的手,稳如磐石,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他只是轻轻吹了口气,淡淡地说:“认识。五年前,他是个很有名的收藏家。死得可惜。”
他的反应,干净得像一张白纸,找不到任何可以攻破的缝隙。
“你们的合作,似乎不止于‘认识’这么简单。”林彦身体微微前倾,试图施加压力,“从七年前到他去世,他每个月都会给您转一笔五十万的‘修复费’。我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古籍字画,需要如此高昂且持续的修复费用?”
秦怀安放下茶杯,抬眼看着林彦,那双清亮的眼睛里,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警官,万物皆有灵。一件东西,流传百年千年,它承载的,就不仅仅是它本身的材质和工艺,还有它经历过的每一双手,见证过的每一段往事。我的工作,是修复它的‘形’,更是安抚它的‘魂’。”
他这番话,玄之又玄,像是打太极,将林彦的质问轻飘飘地化解于无形。
小王在一旁有些按捺不住,正要开口,却被林彦用眼神制止了。他知道,对付这种人,常规的审讯技巧毫无用处。他必须找到那把唯一的钥匙。
“安抚它的‘魂’?”林彦顺着他的话往下说,“那么,有些东西的‘魂’,恐怕从一开始就是扭曲的,甚至是肮脏的吧?”
秦怀安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比如……”林彦的声音压得更低,一字一顿,清晰地吐出了那个名字,“墨丘利之魂。”
话音落下的瞬间,屋内陷入了绝对的寂静。
空气仿佛凝滞了。秦怀安脸上那份超然物外的平静,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他的瞳孔,在那一刹那,有了一个极其细微的收缩。这个动作,没能逃过林彦的眼睛。
他赌对了。
许久,秦怀安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里,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疲惫。
“终究,还是来了。”他喃喃自语,像是在对林彦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也好,也好。守着一座满是谎言的坟墓,太累了。”
他站起身,对着林彦和小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两位,随我来吧。”
他没有带他们去别的房间,而是走到了正堂那面巨大的书架前。他伸出干瘦的手,在书架的某个位置摸索了片刻,轻轻一按。
只听“咔哒”一声轻响,整面书架,竟然缓缓地向一侧滑开,露出后面一条通往地下的,幽深的石阶。
一股混合着化学药剂、金属和泥土的复杂气味,从地底涌了上来。
林彦和小王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们跟着秦怀安,一步步走下台阶。
地下室的空间,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大,而且灯火通明。这里,才是秦怀安真正的世界。
这里没有一本古籍,取而代之的,是各种精密得如同外科手术器械般的工具,还有分门别类摆放的,来自世界各地的矿石、颜料、木材和金属。
墙边,摆着一排半成品。一件“战国”的青铜鼎,只做了一半,露出里面现代合金的骨架。一幅“唐寅”的山水画,画了一半,旁边放着一台通过电脑进行像素级分析的投影仪。
这里根本不是什么修复室。
这里,是一个登峰造极的,文物伪造工厂。
“王振东不是收藏家。”秦怀安站在工作室的中央,声音里带着一种匠人般的自负与落寞,“他只是个二道贩子,一个品味低劣,却野心勃勃的商人。他找到我,不是让我修复文物,而是让我……创造文物。”
林彦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五年前那座华丽坟墓的真相,正在他面前,被守墓人亲手揭开。
“他从各种非法渠道,弄来那些见不得光的真品。我在这里,为他复制出一模一样的赝品。然后,他会用这些完美的赝品,去应付拍卖行、博物馆,甚至官方的检查。而那些真品,则通过更隐秘的渠道,被他卖给那些真正藏在水下的巨鳄,或者,用来做一些比金钱交易更肮脏的筹码。”
秦怀安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我拿他的钱,为他办事,各取所需。我追求的,是骗过时间,骗过所有人的眼睛。而他追求的,是财富,和依附于财富之上的,权力。”
“那盆‘墨丘利之魂’呢?”林彦追问道。
“那是个例外。”秦怀安走到一个上了锁的恒温柜前,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盆花。
正是照片上那盆妖异的紫色兰花。
“这盆花,是王振东的命脉,也是他的护身符。因为它的主人,是王振东背后真正的靠山,一个他得罪不起的大人物。他只是代为保管。他死后,这盆花自然就回到了它真正的主人手里。”
林彦的呼吸一窒。张弛,竟然能从那个“大人物”手里,拿到这盆花,并且拍下照片。他究竟渗透到了何种地步?
“王振东为什么会死?”林彦问出了最核心的问题,“是谁杀了他?”
秦怀安轻轻抚摸着兰花的花瓣,眼神变得悠远。
“我告诉过你,他是个品味低劣的商人。商人的本性,是贪婪。当他的贪婪,大过了他的理智时,他就离死不远了。”秦怀安转过身,走到一张工作台前,从一堆工具下,抽出了一本厚厚的牛皮册子。
册子的封面上,没有任何文字。
“这是我的工作日志。我做的每一件‘作品’,它的来历、工艺、以及最终的‘买家’,这里都有记录。”他将册子翻开,首接翻到了最后一页。
那一页上,只记录了一件东西。
字迹,是用一种极细的毛笔,以蝇头小楷写成的,工整得如同印刷出来一般。
林彦和小王凑上前,定睛看去。
“藏品:汉代和田白玉螭龙印。材质:新疆和田羊脂玉。工艺:高古游丝毛雕,玻璃光,橘皮纹,包浆仿制。”
“委托人:王振东。”
“交付日期:案发前三天。”
而在这几行字的下面,还有一行用朱砂笔写下的,鲜红的批注,像是某种警告。
“备注:此印为孤品,原件藏于华夏博物院。王振东称,此复制品将用于一场‘无法拒绝的交易’。交易对象……”
秦怀安的手指,缓缓地落在了那最后的,也是最关键的名字上。
那是一个林彦无比熟悉,却又让他如坠冰窟的名字。
杨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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