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西郊，龙门架。
这里是城市扩张的边缘地带，高耸的商品楼盘与破旧的城中村犬牙交错，构成了一幅光怪陆离的现代浮世绘。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廉价食物和工业废料混合在一起的复杂气味。
“川流五金店”就开在一条狭窄街道的拐角处，店面不大，门口堆满了各种水管、电线和零配件，看起来和周围成百上千家类似的店铺，没有任何区别。
一辆不起眼的灰色面包车，在街对面一个不引人注意的位置，缓缓停下。
车厢内，林彦和秦玥正通过一块平板电脑，看着无人机从高空传回的实时监控画面。画面中，一个身材微胖，头发稀疏，穿着一身油腻腻的蓝色工作服的中年男人，正坐在店门口的一张小马扎上，一边抽着烟，一边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机。
他就是李卫东，现在的李川。
岁月和十年的牢狱生涯，己经磨平了他所有的棱角。此刻的他，看起来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被生活压弯了腰的中年男人。很难将他与二十年前那个敢于鲸吞三十万巨款，并且守口如瓶的硬骨头，联系在一起。
“行动方案。”秦玥言简意赅地问道。
“我一个人进去。”林彦说道，“你们在外面布控。不要靠得太近，不要让他感觉到任何异常。他现在是一只受惊的兔子，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让他彻底缩回洞里。”
“你一个人？”秦玥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不行，太危险了。我们不确定他和‘归墟’是什么关系，万一他身上有武器，或者店里有陷阱……”
“如果他想反抗，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毫无防备地坐在门口晒太阳了。”林彦打断了她的话，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屏幕上那个男人的脸，“你看他的表情。那不是一个亡命之徒该有的警惕，而是一种……等待。他在等人，或者说，在等一个结果。”
“等什么？”
“等我们。”林彦缓缓地说道，“或者，等‘归墟’。他知道自己暴露了，但他不确定，先找上门的，会是猎人，还是……屠夫。”
秦玥沉默了。林彦对犯罪心理的洞察力，再一次超出了她的预判。
“给你五分钟。”最终，她还是同意了，“五分钟后，如果里面有任何异常，我的人会强行突入。”
“足够了。”
林彦推开车门，脱掉了那件被秦玥强制穿上的战术外套，随手扔在了座位上。
“你干什么？”秦玥的声音，瞬间冷了下来。
“去见一个即将赴死的人，至少要给予最基本的尊重。”林彦头也不回地说道，“穿着这身‘戏服’，我问不出任何真话。”
说完，他关上车门，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像一个普通顾客一样，信步向那家五金店走去。
面包车里，秦玥看着被林彦扔下的外套，脸色变幻不定。最终，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对着耳麦，用近乎耳语的声音命令道：“狙击手就位。一旦目标有任何异动，授权……自由射击。”
林彦的脚步，很稳。
他穿过马路，走到五金店门口，目光与那个正在抽烟的男人，对上了。
李卫东的身体，在看到林彦的瞬间，明显地僵硬了一下。他手中的香烟，停在了嘴边，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坦然。
“老板，买个水龙头。”林彦的语气很平静，就像在和一个普通店主说话。
李卫东缓缓地站起身，将手里的烟头，扔在地上，用脚尖碾灭。
“打烊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不是来买东西的。”林彦看着他的眼睛，“我是来听一个故事的。一个关于二十年前，白塔，和一个水电工的故事。”
李卫东的身体，再次颤抖了一下。他沉默地看了林彦足足有十几秒，然后，转过身，向店里走去。
“进来吧。”
林彦跟着他，走进了那间昏暗而拥挤的店铺。
店里的气味更加难闻，机油和金属锈蚀的味道，呛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李卫东没有开灯，只是走到店铺最里面的一个小隔间前，掀开了门帘。
隔间里，只有一张单人床，和一张摆满了泡面桶的破旧桌子。
他从床底下，拖出了一个沉重的，上了锁的铁皮箱子。然后，从脖子上，摘下一把钥匙，打开了箱子。
箱子里，没有钱，没有武器。
只有一叠厚厚的，己经泛黄的图纸，和一个看起来很老旧的，军绿色的帆布工具包。
“我知道，你们早晚会来。”李卫东将箱子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拿出来，摆在床上，动作带着一种庄严的仪式感，“这些东西，我替那个人，守了二十年。现在，也该物归原主了。”
“那个人是谁？”林彦问道。
“陈教授。”李卫东的眼中，闪过一丝深深的敬意与悲伤，“李望海教授。当年白塔修缮工程的总工程师。”
这个答案，让林彦感到有些意外。
“你是说，贪污那三十万，是陈教授指使你的？”
“那不是贪污。”李卫东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一丝苦涩，“那是……买命钱。”
他从那叠图纸里，抽出了一张被保存得最好的，也是最核心的，白塔水电改造总设计图。
他将图纸在床上铺开，指着塔顶的位置。
“当年，在对塔顶进行最后加固的时候，我们发现了一个被封死在塔刹内部的暗格。打开之后，里面藏着一个……很奇怪的东西。”
“什么东西？”
“一个盒子。一个由青铜铸造，上面刻满了我们看不懂的符文的盒子。”李卫东的脸上，露出了回忆的恐惧，“陈教授当时就把我们所有人都赶了出去，一个人在里面待了整整一个通宵。第二天他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像是丢了魂一样，脸色煞白。”
“他告诉我们，就当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然后，他就找到了我，给了我一个任务。”
李卫东顿了顿，拿起那个帆布工具包，拉开了拉链。
包里，露出的，不是扳手和钳子，而是一个由无数根细小的铜管和线路组成的，极其复杂的，环状的……装置。
“他让我用那三十万，去黑市上，购买最好的材料，然后按照他给的图纸，秘密制造这么一个东西。并且，利用我的职务之便，在更换那颗避雷宝珠的时候，将这个东西，和那个青铜盒子一起，重新……装回了塔顶的暗格里。”
林彦看着那个精密的装置，瞳孔猛地收缩。
他虽然不懂机械，但他能看出来，这绝对不是一个普通的水电装置。它更像是一个……引信。一个用最原始的机械原理，和最精密的手工打造的，定时引信！
“这是什么？”
“我不知道。”李卫东摇了摇头，“陈教授只告诉我，它叫‘净世机’。他说，那个青铜盒子里，封印着一个……魔鬼。一旦有人试图打开它，这个‘净世机’，就会被触发。到时候，整个白塔，甚至是半个南城，都会……灰飞烟灭。”
灰飞烟灭！
林彦的心，猛地一沉。
他瞬间明白了“归墟”的真正目的。
他们要的，根本不是什么宝藏，也不是什么交易。
他们要的，就是那个青铜盒子！
而吴敬留下的倒计时，也不是他们行动开始的时间。
恰恰相反，那是留给林彦和警方的，最后拆解这个“炸弹”的时间！
这是一个阳谋！
一个用全城人的性命，来逼迫警方，为他们打开那个盒子的，最恶毒，最疯狂的阳谋！
“图纸呢？”林彦的声音，变得无比急促，“拆解这个装置的图纸呢？”
“没有图纸。”李卫东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绝望的笑容，“陈教授说，这个‘净世机’，从被装上去的那一刻起，就是不可逆的。它和塔顶的结构，己经融为一体。任何试图强行拆解的举动，都会立刻引爆它。唯一的办法，就是……用钥匙。”
“什么钥匙？”
“一把真正的，物理意义上的钥匙。陈教授当年，一共打造了两把。一把，他自己收着。另一把，连同这个备用的‘净世机’，都交给了我保管。他说，如果有一天，他死了，而又有人，知道了这个秘密，让我把这个东西，交给一个……值得托付的人。”
李卫东说完，从怀里，掏出了一把古朴的，由黄铜制成的，造型奇特的钥匙，递给了林彦。
“现在，我把它交给你。”
林彦接过那把沉甸甸的钥匙，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他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一个背负了二十年秘密，为此妻离子散，身败名裂，却始终信守承诺的，普通的水电工。
“你为什么不早点报警？”林彦问道。
“报警？”李卫东自嘲地笑了笑，“我怎么报？告诉警察，二十年前，我在一个国家级文物里，偷偷安装了一个足以炸掉半个城市的炸弹？谁会信我？他们只会把我当成疯子，或者……恐怖分子。”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昏暗的店铺，望向了外面那片灰蒙蒙的天空。
“陈教授去世前，来找过我一次。他告诉我，他把那把真正的钥匙，藏在了一个最安全，也最危险的地方。他还说，他己经为那个‘魔鬼’，找到了一个合格的‘守墓人’。他让我等。等到有一天，有一个人，能解开他留下的所有谜题，来到这里，找到我。那时候，我的任务，才算完成。”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到林彦的脸上，带着一丝解脱。
“现在，你来了。我的任务，完成了。”
说完，他突然咧开嘴，笑了。
那笑容，很灿烂，也很诡异。
紧接着，一缕黑色的血液，从他的嘴角，缓缓地流了下来。
林彦的脸色，瞬间大变！
“你……”
“别过来。”李卫东摆了摆手，身体晃了晃，靠在了身后的墙上，“我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我太累了。现在，我终于可以……去见陈教授了。”
他的眼神，开始涣散。
“记住……钥匙……要插到底……然后……逆时针……转……三圈……”
这是他留在这世上，最后的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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