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们在巴尔干半岛转了半个月,从克罗地亚的海岸钻进波斯尼亚的山林。
九月的东欧森林,像被浸在墨绿色的墨水里,山毛榉的叶子刚有点发黄,混着冷杉的腥气,吸进肺里又凉又涩。
向导是个叫米洛的塞尔维亚老头,背着把猎枪,枪托磨得发亮,他说这林子深处有“树灵的契约”,外人最好别碰。
“那些木牌,”
他往嘴里塞了片烟草,含糊不清地说:
“是给树灵交的‘投名状’。名字刻上去,就得认个动物当‘影子’,活着的时候相安无事,死了……影子就会来收债。”
我们是为了找一种叫“血灵芝”的东西进的山。
那玩意儿长在百年冷杉的腐根上,据说能镇邪,三叔受人所托,非得来碰碰运气。
走了第三天,林子突然密得像堵墙,阳光钻不进来,只能看见一道道光柱斜斜地打在地上,照得落叶上的露水亮闪闪的,像撒了一地碎玻璃。
就是在这儿,我看见了那些木牌。
它们挂满了一棵合抱粗的老山毛榉,密密麻麻的,用山核桃木削成的,巴掌大小,边缘被风雨啃得毛毛糙糙。
每个木牌上都刻着人名,大多是西里尔字母,我不认识,但旁边都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动物——
有的是鹿,有的是狐狸,还有的是狼,刻痕很深,像是用烧红的铁钎烫出来的,边缘发黑。
“别动!”米洛突然按住我的手。
我刚才伸手想摸摸那个画着狼的木牌,牌上的名字被雨水泡得发胀,最后一个字母有点模糊,我下意识想把它蹭清楚。
“这名字是‘博格丹’,”
米洛的脸色很难看,猎枪被他攥得更紧了:
“十年前失踪的猎人,据说被狼群拖进了山洞,连骨头都没剩下。他的‘影子’是狼,你擦他的名字,就是在跟狼抢‘债’。”
我缩回手,心里有点发毛。
刚碰到木牌的指尖,沾了点黏糊糊的东西,凑到鼻子前一闻,一股淡淡的腥气,像铁锈混着树汁。
三叔蹲在地上看罗盘,指针疯了似的转,铜壳子凉得像冰:
“这树不对劲,”
他抬头看那老山毛榉,树干上布满了深褐色的纹路,像无数张脸在哭:
“灵气太盛,怨气也重,这些木牌不是契约,是祭品。”
我们没敢多待,米洛催着赶紧走,说天黑前必须出山。
可往回走的时候,我总觉得背后有人盯着,回头看,只有晃动的树影,还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那声音里,好像混着点别的动静——
像爪子踩在落叶上的“窸窣”声,很轻,不远不近地跟着。
出事是在当天晚上。
我们在林子里找了个废弃的伐木小屋扎营,屋顶漏着洞,月光从洞里钻进来,在地上投下块惨白的光斑。
我正靠着墙啃干粮,突然听见屋外传来“呜——”的一声,是狼嚎,很近,就在小屋后面。
米洛“腾”地站起来,端起猎枪就往外冲。
三叔拽了我一把:
“别出去!”他的脸色比月光还白,“不是普通的狼。”
我扒着门缝往外看。
月光下,小屋后面的空地上,站着一只狼。
它比普通的狼大得多,毛色是灰黑色的,眼睛在暗处闪着绿光,正死死地盯着小屋的门。
最吓人的是,它就站在离门三步远的地方,一动不动,像尊石像,只有尾巴偶尔扫一下地面,发出“唰啦”的轻响。
“是博格丹的‘影子’。”
米洛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颤:
“它闻着味儿了……你碰了木牌,它把你当成新的‘债户’了。”
那狼突然抬起头,对着月亮又嚎了一声,“呜——”的长音,在寂静的林子里荡开,听得人后颈发麻。
紧接着,远处传来了回应,一声,两声,越来越多,像是整个森林的狼都被叫醒了。
三叔从包里掏出黄符,又摸出把小刀:
“米洛说的没错,这是树灵的规矩,擦掉名字,就得替他受‘影子’的缠。三天内不把自己的名字刻回木牌,会被活活拖进林子,变成新的‘契约’。”
“刻就刻呗!”
我急得首跺脚:
“现在回去刻上不行吗?”
“晚了,”
三叔摇摇头,刀尖在符纸上划着:
“它己经认准你了。你现在去刻,等于主动把魂交出去,树灵会把你和它绑在一起,死了都离不开这林子。”
说话间,屋外的狼突然动了。
它慢慢朝小屋走来,爪子踩在泥地上,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像是踩着烂肉。
我看见它的眼睛,绿得像淬了毒的玻璃,首勾勾地盯着门缝里的我,嘴角咧开着,露出尖尖的牙,上面好像还沾着暗红色的东西。
“哐当!”狼突然用头撞了一下门板,朽坏的木门晃了晃,灰尘簌簌往下掉。
紧接着,又是一下,“哐当!哐当!”撞得越来越狠,门板上的裂缝越来越大,能看见外面的狼脸,鼻子都撞得流血了,可它像感觉不到疼似的,还是不停地撞。
三叔突然把一张符纸贴在门上,又往我手里塞了根桃木枝:
“拿着!狼属阴,怕阳气重的东西。我去引开它,你跟米洛往东边跑,找那棵老山毛榉,把这个贴在刻着博格丹名字的木牌上。”
他递给我一个小小的布包,里面不知道装着什么,沉甸甸的,透着股艾草的香味。
“那你呢?”
“我自有办法。”
三叔拍了拍我的肩膀,突然拉开门,大喊一声,朝着和狼相反的方向跑去。
那狼愣了一下,果然跟了上去,绿幽幽的眼睛在黑暗里一闪一闪的,像个鬼火灯笼。
米洛拉着我就往东边钻。
林子里的狼嚎声越来越近,像是从西面八方涌过来,树叶的“沙沙”声里,全是爪子扒地的声音,还有低沉的“呜呜”声,像是在笑。
我的阴阳眼烫得厉害,总能看见树影里藏着无数双绿眼睛,盯着我跑,却不靠近,像是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跑到老山毛榉下时,我己经累得快瘫了。
那些木牌还挂在树上,在风里轻轻晃着,发出“咔哒、咔哒”的碰撞声,像是在催我。
米洛帮我找到那个刻着博格丹名字的木牌,上面的狼头图案被月光照得发亮,刻痕里好像渗出了暗红色的液体,顺着木牌往下滴,滴在地上的落叶上,把叶子染成了黑红色。
“快!把布包打开,倒在木牌上!”
米洛的声音都变调了。
我哆嗦着解开布包,里面是些黑色的粉末,还有几根烧过的骨头渣子。
倒在木牌上的瞬间,粉末“滋啦”一声冒起白烟,木牌剧烈地抖动起来;
上面的狼头图案像是活了过来,眼睛的位置慢慢渗出绿色的光,和追我的那只狼一模一样。
“念这个!”
米洛塞给我一张纸,上面用塞尔维亚语写着几句话,他说这是“解契咒”,能让树灵知道,我不是来抢债的,是来“还”的。
我照着念,舌头打了结,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念到一半,木牌突然“啪”地裂开了,从缝里掉出个东西——是颗牙齿,黄澄澄的,上面还沾着点肉丝,像是人的臼齿。
就在这时,远处的狼嚎声突然停了。
林子里静得可怕,只剩下风吹树叶的声音。
米洛长舒一口气,瘫坐在地上:
“成了……树灵收了‘信物’,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我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听见身后传来三叔的声音:
“小子,没事吧?”
回头一看,他浑身是泥,衣服被划破了好几道口子,胳膊上还流着血,但手里的桃木剑还紧紧攥着。
“那狼……”
“跑了,”
三叔咧嘴笑了笑,露出两排白牙:
“树灵解了契,它自然就退了。不过这林子不能待了,天亮就走。”
回去的路上,我看见那棵老山毛榉的树干上,新刻了个名字,用的是中文,歪歪扭扭的,是我的名字。
旁边没画动物,只刻了道短短的横线,像个没写完的符号。
米洛说,这是树灵留的“活契”,它没认我的“影子”,但记住我了,以后再进这林子,得先往老山毛榉下撒把盐,不然……它还会派“影子”来“请”我。
离开东欧那天,我总觉得行李里有什么东西在动。
打开一看,是片山毛榉的叶子,背面用树汁画着个小小的狼头,绿得发亮,像只眼睛。
后来三叔告诉我,那布包里的骨头渣子,是他提前准备的“替身骨”,用黑狗血泡过,能暂时替我顶过“树灵的债”。
但那片叶子,是树灵给的“请柬”——它没拿到我的“影子”,迟早还会来找我。
现在每次看到绿色的眼睛,不管是猫还是狗,我都会想起巴尔干森林里的那只狼。
想起它撞门时的“哐当”声,想起木牌上渗出的暗红液体,还有老山毛榉上那个没画完动物的我的名字。
有时候夜里做梦,会听见树叶“沙沙”响,然后是爪子踩在地上的“窸窣”声,越来越近,最后,一只绿眼睛的狼会扒着我的窗户,用低沉的声音说:
“该……来赴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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