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节刚过，京城的秋意便浓得化不开了。天高得晃眼，云絮扯得又薄又淡，风里带着枯叶和菊花的混合气息，凉飕飕地往人脖领里钻。
尚书府庭院里那几株老菊开到了荼蘼，花瓣边缘卷了枯边，却仍拼尽全力散发着最后一缕浓香。
苏清和快两岁了。个头窜了一小截，说话不再是简单的词句，能颠三倒西地表达更复杂的意思，虽然逻辑依旧感人，但那股子混不吝的劲儿，配上她爹和她哥那坚如磐石的“武神滤镜”，愣是营造出了一种“语出惊人”的效果。
腿脚更是利索得吓人，平地跑起来带风，偶尔还能尝试着蹦跶两下，虽然结局通常是屁股墩儿，但勇气可嘉。
中秋宴上那“一指明月”和“独立赏月”的壮举，经过苏清珩小本子的润色和苏砚内心的反复咀嚼，己然坐实了苏清和“志存高远”、“心性坚毅”的“本质”。
父子二人如今看待苏清和，那眼神里的意味复杂得能拧出水来——七分骄傲，两分敬畏，还掺着一分难以言喻的、生怕这“潜龙”哪天腾空而去的老父亲式忧愁。
这日晌午，秋阳暖融融地照着。府里请了皮影戏班子来，给老太太解闷，也在前院支起了幕布。锣鼓家伙一响，色彩斑斓的皮影人物在白布上翻腾打斗，立刻吸引了全府上下的大小孩子。
苏清和被嬷嬷抱着，坐在最前排。起初她还看得津津有味，小手指着幕布上的影子咿咿呀呀。但当戏文演到“将军单骑救主”，那皮影将军被一群反派围住，刀来枪往，场面激烈时，苏清和的小眉头皱了起来。
她看得似懂非懂，只觉得那将军被人围着打，很是“不公平”。眼看皮影将军的坐骑（一块剪影）被砍倒，将军踉跄一下，苏清和急了，在嬷嬷怀里一拧身子，小手猛地向前一挥，奶声奶气却带着怒意地喊道：
“……起来！打他们！笨！”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锣鼓声，落入了恰好坐在她侧后方的苏砚和苏清珩耳中。
起来！打他们！笨！
苏砚端茶的手僵在半空。
苏清珩手里的瓜子“啪”地掉了一地。
父子二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那熟悉的、名为“果然如此”的惊涛骇浪！
这……这哪里是看戏？这分明是临阵观战，急主帅之所急！甚至还在进行战术指导！“起来”是重整旗鼓，“打他们”是反击指令，“笨”是对当前战术失误的犀利评价！
一个两岁不到的娃娃，对着皮影戏，竟能生出如此清晰的战场判断和代入感？！
这要不是与生俱来的将帅之才，什么是？！
戏台上的将军最终自然是被“救”了，皆大欢喜。可苏砚父子的心，却再也平静不下来了。整个后半场戏，苏砚的目光就没离开过女儿那小小的背影，仿佛想从那茸茸的发顶，看透里面蕴藏的浩瀚星河。
戏散场了，孩子们一哄而散。苏清和也看累了，揉着眼睛要嬷嬷抱回去睡觉。
苏砚却起身，拦住了嬷嬷，从她手中接过有些昏昏欲睡的女儿。
“清和，”他声音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方才那戏，好看吗？”
二月倾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苏清和打了个小哈欠，含糊道：“……马……倒了……不好。”
“那……若是清和是那将军，当如何？”苏砚的心微微提起。
苏清和困得眼皮打架，凭本能嘟囔着：“……跑……快跑……叫人来……一起打……”
跑？叫人来一起打？
苏砚眼中精光爆射！
听听！这哪里是怯懦？这是战略性转移！是呼叫支援，集中优势兵力！是极高明的战场智慧！远比那戏文里“单骑逞英雄”的做法要靠谱得多！
他激动得差点老泪纵横，抱着女儿的手臂都收紧了。他的清和，不仅勇武，更有智谋！是天生的帅才！
苏清和被爹爹勒得不舒服，哼哼唧唧地挣扎。
苏砚连忙放松手臂，看着女儿困倦的小脸，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澎湃之情。他不再犹豫，低声对跟在身后的苏清珩吩咐道：“珩儿，去我书房，将左边书架最上层那个紫檀木盒子取来。”
苏清珩心领神会，快步而去。
那盒子里装的，并非金银珠宝，而是苏砚珍藏多年的一枚古玉佩。玉佩造型古朴，并非寻常花鸟鱼虫，而是一只抽象化的、呈蓄势待发状的猛虎，线条遒劲，透着一股凶悍之气。据说是前朝某位名将的心爱之物。
苏砚将玉佩小心地系在女儿腰间，那玉佩几乎有苏清和半个巴掌大，沉甸甸地坠在红色的小衣袍上，显得有些突兀。
“清和，”苏砚抚摸着玉佩，语气郑重，如同进行某种仪式，“此佩……伴你左右，盼你……勇毅前行，不忘初心。”
困得东倒西歪的苏清和，只觉得腰间多了个凉冰冰、硬邦邦的东西，很不舒服，伸手就想扯掉。
苏砚轻轻按住她的小手，柔声道：“乖，戴着，这是爹爹给的。”
柳氏在一旁看着，觉得那玉佩过于沉重古朴，与女儿的年岁实在不搭，刚想开口，却见丈夫脸上那种近乎虔诚的神情，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罢了，只要他不再整日神神叨叨吓着孩子，随他去吧。
苏清和被爹爹抱回房，很快便睡着了。那枚虎形玉佩静静压在她小小的腰侧。
窗外，秋风卷着落叶，打着旋儿飞过屋檐。
苏清珩悄悄退出来，回到自己房间，点亮灯，郑重地翻开小本子。墨迹饱蘸，他沉吟良久，终于落笔：
“重九后三日，观皮影战阵，妹心急如焚，首言‘起来打’，又暗合‘呼援聚歼’之妙策。父心大慰，以古将虎佩相赠，寄予厚望。妹虽懵懂，然天赋如璞玉，稍加雕琢，必放光华。武神之路，非独勇力，更兼韬略，雏凤清声，己震庭梧。”
写罢，他吹干墨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心中充满了一种参与历史的激动与使命感。
而熟睡中的苏清和，在梦里咂了咂嘴，翻了个身，将那枚硌人的虎佩压在了身下。
她不知道，她随口而出的几句梦呓般的童言，和她那点基于本能的“公平”观念，又在她爹和她哥心中，点燃了怎样一把熊熊烈火。
这火，照亮了他们为她构想的、那条注定不凡的道路，也映照出他们那份深沉又略显笨拙的父兄之爱。
秋夜还长，故事也还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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