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凝固了大约三息。
程霸天身后跟着的两名亲兵，看清门口的情形后，差点没憋住笑，肩膀可疑地耸动着，又赶紧死死抿住嘴，低下头去。
苏清和可不管这些。她见这老爷爷（虽然很威猛，但胡子都白了，肯定是爷爷辈）只是瞪着她不说话，心里那点不耐烦又冒了出来。她可是来给爹爹讨公道的！
她鼓起腮帮子，又往前踏了一小步，几乎要碰到程霸天的靴尖，努力仰高脖子，再次重申立场，小奶音拔高了一个度：“道歉！给我爹！”
程霸天终于从那巨大的荒谬感中回过神来。他活了六十多年，尸山血海里趟过，朝堂风云里闯过，什么阵仗没见过？被言官指着鼻子骂过，被敌军重重包围过，甚至被自家婆娘拎着扫帚追打过……可被一个路都走不稳的小奶娃堵在门口要求道歉，这真是破天荒头一遭。
他花白的眉毛拧成了疙瘩，虎目里满是匪夷所思，下意识地弯下腰，凑近了些，洪钟般的声音带着点不确定：“小娃娃，你……你爹是谁？”
靠得太近了！老将军身上那股混合了皮革、铁器还有淡淡药油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强烈的压迫感。苏清和下意识地想后退，但“夜枭”的尊严让她硬生生钉在原地。
不能怂！
她挺了挺小胸脯，字正腔圆，带着一股“我爹超厉害”的骄傲：“我爹是苏砚！礼部尚书苏砚！”
“……”
程霸天脸上的表情再次裂开，这次裂得更彻底了些。苏砚？那个被他昨天在朝堂上怼得面红耳赤、一句话都接不上来的白面书生？
他、他的闺女？？？
就这么个小豆丁？？？
老将军首起腰，看看眼前这不及他膝盖高、穿着红彤彤像个小炮仗的奶娃娃，再想想苏砚那副文弱模样，嘴角抽搐得更加厉害。这苏明允是读书读傻了？让自家闺女来讨说法？还是个奶都没断干净的？
“咳，”程霸天清了清嗓子，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吓人，虽然他觉得自己己经很努力了，“小娃娃，你爹……让你来的？”
“我自己来的！”苏清和回答得斩钉截铁，小脑袋昂着，“你欺负我爹！我爹回来都不吃饭了！你要道歉！”
原来是自作主张。程霸天心里莫名松了口气，要是苏砚真指使闺女来，那他可真要鄙视那老小子到骨子里去了。不过……自己来的？这苏家小丫头，胆子倒是肥得流油啊。
他看着小家伙那努力瞪圆、试图表达愤怒，却因为婴儿肥显得更像是在卖萌的大眼睛，再看看她那紧紧攥着、白嫩的小拳头，心头那股因朝政分歧而起的火气，莫名其妙就散了大半，反而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新奇感。
他故意板起脸，虎目一瞪，试图吓唬她：“小娃娃，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敢来拍老夫的门，不怕老夫把你抓起来？”
他身后的亲兵忍不住扶额，老将军，您这吓唬人的台词，配上您那快绷不住的嘴角，一点威慑力都没有啊！
苏清和心里翻了个白眼。抓我？就你这老胳膊老腿……好吧，看起来是挺硬朗的，但我现在是个宝宝，你能拿我怎么样？打不得骂不得的。
她非但没怕，反而又往前蹭了半步，小下巴抬得更高，逻辑清晰地反驳：“你、你先做错事！欺负我爹！我才来的！有理走遍天下！”
“……”程霸天被这句“有理走遍天下”给噎住了。这真是苏砚那酸儒能教出来的闺女？他怎么听着这么……顺耳呢？
他摸了摸自己钢针似的胡须，看着眼前这小豆丁一副“我超有道理你必须认错”的架势，终于没忍住，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压抑着的闷笑。
“哈哈……咳咳！”他赶紧用咳嗽掩饰过去，但眼角的皱纹却舒展开来。
他蹲下身，这个动作让他庞大的身躯显得有些笨拙，但也瞬间拉近了他和苏清和的距离。现在，他终于不用俯视，而是能平视这个小豆丁了。
“小丫头，”程霸天的声音放缓了许多，带着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温和，“你叫什么名字？”
“苏清和。”她回答得干脆。
“苏清和……好，苏家小丫头，”程霸天看着她清澈见底、毫无惧色的眼睛，心中啧啧称奇，“你说老夫欺负你爹，那你可知，朝堂之上，各抒己见，乃是常事？你爹说的未必全对，老夫说的也未必全错。”
苏清和皱了皱小鼻子。大道理她懂，但让她爹不开心了就是不行！
“你凶我爹了！”她抓住重点，“我爹是讲道理的！你不能凶他！”
程霸天回想了一下，自己昨天好像是嗓门大了点，态度急了点……主要是被苏砚那套繁文缛节给磨得没了耐心。
他看着小豆丁那执拗的眼神，仿佛他要是不道歉，她就能在这里跟他耗到天荒地老。这执拗劲儿，倒有几分他们军中之人的风骨。
罢了罢了，跟个奶娃娃计较什么。何况……这小丫头，还挺有意思。
程霸天叹了口气，像是做出了什么重大决定，伸出他那布满老茧、蒲扇般的大手，轻轻地，在苏清和扎着一个小揪揪的脑袋上，揉了揉。
动作有些生硬，但力道控制得极轻。
“行吧，”老将军的声音闷闷的，带着点无奈，又有点好笑，“是老夫……嗓门太大了。吓着你爹了，是老夫不对。”
苏清和眨了眨眼。诶？这就……道歉了？好像比想象中顺利？
她还没来得及消化这胜利的果实，就听程霸天又道：“不过小丫头，你一个人跑出来，家里大人知道吗？”
苏清和：“……” 糟糕，光顾着替爹出头，忘了这茬。
她眼神开始飘忽，小脚丫不自觉地在地上蹭了蹭。
程霸天一看她这心虚的小模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虎目一瞪，这次带了点真切的严肃：“胡闹！这么小的娃娃独自上街，多危险！要是碰上拍花子的怎么办？”
他站起身，对身后一个亲兵吩咐道：“去，套辆车，再派人去隔壁街苏尚书府上递个话，就说他们家小姐在老夫这儿做客，让他们别着急，老夫稍后亲自送回去。”
那亲兵憋着笑，领命而去。
苏清和心里咯噔一下。亲自送回去？那岂不是全家都知道她干的好事了？爹爹会不会更生气？娘亲会不会担心？
她的小脸顿时垮了下来，刚才那点“胜利”的喜悦荡然无存。
程霸天看着她瞬间蔫巴下去的小模样，像颗被霜打了的小茄子，心头又是一乐。他大手一挥：“行了，别杵门口了。进来吧，老夫让人给你弄碗酪浆喝，瞧你这小胳膊小腿的，跑来一趟累坏了吧？”
说着，也不等苏清和反应，他那大手一捞，极其轻松地就把小家伙从地上抱了起来，稳稳当当地放在了臂弯里。
骤然升高的视野让苏清和下意识地抓住了程霸天肩头的衣料。老将军的手臂结实有力，抱着她如同托着一片羽毛。他身上那股混合着岁月、风霜与铁血的气息更加清晰了。
苏清和抬头，就能看到他线条刚硬的下颌和花白的胡须。嗯……这个老爷爷，好像……也没有看起来那么凶？
程霸天抱着怀里这软乎乎、轻飘飘的小东西，心里也泛起一种奇异的感觉。他戎马一生，抱过的除了刀枪就是铠甲，自家孙子小时候他都没这么抱过几回。这小丫头，胆子大，性子倔，倒是合他眼缘。
他抱着苏清和，转身大步往府里走去，洪亮的声音在清晨的国公府回荡：
“来人！给这小客官上碗最好的酪浆，要甜的！”
苏清和趴在他肩头，看着越来越远的国公府大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这下真的……要回家了。
而此刻的尚书府，早己因为发现小姐不见而炸开了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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