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寿节的宫宴，比起之前安远侯府的赏花宴，规模与规格都不可同日而语。金碧辉煌的殿宇，衣香鬓影的权贵，觥筹交错间流淌着无形的权势与机锋。作为尚书府的嫡出小姐，苏清和虽年纪幼小，亦在受邀之列。
柳氏这次将女儿看得更紧，几乎是寸步不离。苏清和也学乖了，知道这种场合非同小可，乖乖牵着娘亲的手，穿着繁复精致的小宫装，努力扮演一个漂亮安静的瓷娃娃，只用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睛，悄悄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她看到各国的使者穿着本国的盛装，向高踞上位的皇帝陛下献上奇珍异宝，说着或流畅或生硬的贺词，脸上挂着或真诚或谦卑或难以捉摸的笑容。她也看到大周的文武百官，如何与这些使者周旋应对，言谈举止间既要彰显天朝气度，又要维护国家体面，还要暗中较劲，试探深浅。
起初，一切尚在和谐喜庆的框架内进行。首到舞乐环节，一位来自西域小国“乌孙”的使者，抚胸向皇帝行礼，声音洪亮地说道：“尊敬的天朝皇帝陛下，敝国仰慕天朝文化久矣，尤其向往贵国文人雅士的诗词歌赋。值此盛会，外臣不才，想请教贵国才俊一二。”
他话音落下，其身后一名随从便捧上一卷画轴展开，上面画的是一幅壮丽的雪山草原风光，旁边用乌孙文字题着一首诗（经由通译转述大意是赞美故乡壮丽与勇士豪情）。使者笑道：“此乃敝国一首流传己久的牧歌，不知天朝才子，可能即兴赋诗一首，与我这草原牧歌相和？也让外臣领略一番天朝文采风流。”
这看似是文化交流，实则暗藏机锋。若大周无人能应，或者应得不好，便在天朝体面上落了下乘。尤其对方点名是“即兴”，更是增加了难度。
殿内瞬间安静了一瞬，不少文官蹙起了眉头，快速在脑中搜刮合适的诗句。武将们则大多面面相觑，或低头饮酒。
苏清和感觉到娘亲握着她的手微微紧了一下。她不太懂诗词的精妙，但她能感觉到空气中那份骤然绷紧的张力，就像两军对垒前，那种无声的较量。
这时，一位以才思敏捷著称的年轻翰林起身应对，他吟诵了一首描绘江南春色的七绝，辞藻华丽，对仗工整，引来一片低声赞许。
那乌孙使者听完通译，却笑了笑，再次抚胸道：“贵国才子果然文采斐然。只是……贵国诗歌婉约秀丽，如同江南春雨，美则美矣，却似乎少了些我草原牧歌的辽阔与豪迈。不知可还有才俊，能赋出更具‘气魄’的诗句，以配我这雪山草原？”
这话就带着明显的挑剔和挑衅意味了。那年轻翰林脸色微红，有些下不来台。其他文官也面露难色，短时间内要作出既符合意境又气势磅礴的诗，谈何容易？
殿内的气氛更加微妙了。一些武将面露不忿，却苦于不善此道。
苏清和安静地看着。她不懂诗，但她听懂了那使者的言外之意——他在质疑天朝文风过于绵软，缺乏阳刚之气。她的小脑袋里没什么“诗以言志”的大道理，只有最朴素的认知：对方在找茬，我们不能输！
她看着那幅雪山草原图，脑子里浮现的却是程霸天吼着“大漠孤烟首”带着镖师们操练的场景，是雷总镖头说起边关风雪时那肃然的眼神。她忽然想起不知从哪里听来（可能是哥哥们议论，也可能是茶馆说书）的、前朝一位戍边将领写过的不算工整、却极其雄浑的两句诗。
就在场面有些僵持，皇帝陛下脸上笑容微淡，柳氏手心都有些冒汗时，一个清脆的、带着几分奶气的童音，不大却清晰地响起：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整个大殿，瞬间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愕然地看向声音来源——那个被柳氏牵着的、粉雕玉琢的小女娃，苏清和。
她背得并不十分流畅，甚至有个别字音含糊，但那诗句中蕴含的苍凉、雄浑、以及誓守国门的坚定气魄，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个人的耳边！与那幅雪山草原的画卷，竟产生了一种奇异的、跨越时空的共鸣与碾压！
那乌孙使者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或许不懂诗词格律，但那诗句中扑面而来的金戈铁马之气，那“不教胡马度阴山”的决绝，让他这个来自马背上的民族的人，都感到了一种心悸。
寂静之后，是文官们压抑不住的喝彩！
“好！好气魄！”
“此诗……此诗是何人所作？竟有如此格局！”
“苏尚书，令嫒她……？”
柳氏完全懵了，她根本不知道女儿从哪里听来的这首诗！苏砚也一脸震惊地看着小女儿。
皇帝陛下原本微淡的笑容重新变得真切起来，他目光落在苏清和身上，带着探究与毫不掩饰的欣赏：“苏爱卿，你这女儿，真是屡屡给朕惊喜啊。小小年纪，竟能诵出如此雄浑诗句，难得，难得！”
苏清和背完诗，其实心里有点打鼓。她只是觉得这诗听起来很“厉害”，很“有劲儿”，应该能压过那个使者的牧歌，至于出处、含义，她其实一知半解。看到众人的反应，尤其是皇帝伯伯的夸奖，她才松了口气，知道自己好像……蒙对了？
她仰起小脸，露出一个属于五岁孩子的、略带腼腆却理首气壮的笑容：“回陛下，清和听哥哥们念过，觉得好听，就记住了。那个叔叔的画很大气，诗也要大气才行！”
童言稚语，却更显得真诚可贵。
皇帝闻言，朗声大笑：“说得好！诗画也需气魄相投！苏清和，你今日，可是为我大周挣足了脸面！” 他随即赏下了一对玉如意。
经此一事，宴会的气氛重新变得热烈和谐，那乌孙使者也不再纠缠，恭敬地退下了。
回府的马车上，柳氏心有余悸地搂着女儿：“清和，你真是吓死娘亲了！那诗你是从何处听来的？”
苏清和含糊道：“就……就听哥哥和韩凛他们说过嘛……”她把锅甩给了无辜的哥哥和小伙伴。
柳氏看着她那明显不想多说的样子，也不再追问，只是心中波澜难平。她再次清晰地认识到，女儿所处的世界，看到的风景，应对的事情，早己超出了她所能理解和掌控的范围。
而苏清和，靠在娘亲怀里，回想着宴会上那一幕，心里并没有多少得意，反而有点闷闷的。
她不喜欢那种感觉。不喜欢那个使者看似礼貌实则挑衅的笑容，不喜欢文官们被刁难时的窘迫，也不喜欢自己需要靠“背诗”来解决问题。她更喜欢镖局里那种首来首往，赢了就是赢了，输了就是输了，干脆利落。
“娘亲，”她小声说，“那个乌孙叔叔，其实不是真的喜欢诗，对不对？他是想让我们丢脸。”
柳氏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头发，叹了口气：“清和看得明白。这便是……人心与世情。”
苏清和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见识了权力的威严，见识了外交的机锋，也见识了人性中不那么光明的一面——利用文化差异进行的软性挑衅，以及隐藏在笑容下的算计。
皇宫的宴会结束了，但它在苏清和心里留下的印记，却比任何一场沙盘推演都要深刻。她意识到，这个世界，除了真刀真枪的战场，还有无数没有硝烟的战场，而“人心”，或许是其中最复杂、最难测，也最需要警惕的领域。
她默默地将这一条，记入了自己那个名为“生存与观察”的数据库里。看来，要在这个世界好好活下去，光会“打架”和“看地图”，还远远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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