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运阻滞的阴云,并未因苏清和一个小小的孩童有所察觉而散去,反而随着时间推移,在京城的市井巷陌间透出越来越清晰的凉意。
韩凛带回来的“市井侦察报告”里,开始频繁出现“米价又涨了”、“码头上扛活的汉子闲谈都说活儿少了”、“南边来的货船好像没往年多了”之类的信息。
苏清和将她的小本本记得更满了,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和自创符号旁,开始出现简单的数字对比——上个月的米价,这个月的米价。她不懂什么经济学原理,但她知道,东西变贵了,肯定不是好事,尤其是在爹爹和哥哥们都很“发愁”的时候。
她甚至偷偷溜到府里的大厨房,扒着门框看仆役们清点采买回来的物资,听着管事嬷嬷絮絮叨叨地抱怨“这菜价都快赶上肉价了”、“精米都得省着点用了”。那种弥漫在空气中的、无形的紧张感,比她在镖局面对真刀真枪时,更让她感到一种憋闷。
这一日,威远镖局的气氛也有些异样。往常热火朝天的演武场,今日却显得有些沉闷。雷震总镖头抱着胳膊站在场边,眉头拧得死紧,看着手下镖师们操练,却半晌没吼一声。
苏清和抱着她的小马扎,敏锐地察觉到不同。她蹭到雷震身边,小声问:“总镖头大叔,今天大家怎么好像没吃饭一样?是……是没吃饱吗?” 她下意识地将眼前的沉闷与粮食问题联系了起来。
雷震低头看了她一眼,重重叹了口气,声音有些发闷:“比没吃饱还糟心!接了个往北边送的镖,路过几个州县,那路上……不太平!”
“不太平?”苏清和眨眨眼,“是有很多‘坏人’吗?”她理解的“不太平”通常等于山贼土匪。
“坏人?”雷震嗤笑一声,带着几分嘲讽,“明刀明枪的坏人倒好办!是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鬼’!关卡盘剥得厉害,地方上的青皮混混也趁机生事,连他娘的喝口水都比往年贵几文!这镖走得憋屈!”
苏清和听得似懂非懂。关卡盘剥?地方混混?喝水变贵?这些零碎的信息,与她本子上记录的米价上涨、爹爹的忧愁、以及那个“漕运”问题,隐隐约约在她脑中串联起来。好像有一条看不见的线,把这些不好的事情都穿在了一起。
她看着雷震那烦躁又无奈的样子,再看看场上有些无精打采的镖师,心里那股憋闷感更重了。连雷大叔这样厉害的人,都会因为这些事情发愁吗?
晚上回到尚书府,气氛依旧有些低沉。苏砚在书房待到很晚,晚膳都没出来用。苏清和扒在书房外的窗户根下,隐约听到父亲与幕僚的交谈声,断断续续传来“……漕粮……转运……地方奏报……恐生民变……”
“民变”这个词,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了苏清和一下。她虽然不能完全理解其全部含义,但那个“变”字,让她本能地联想到混乱、打架、流血……就像沙盘上代表不同阵营的木兵疯狂地混战在一起,不再有规则,只有破坏。
她打了个寒噤,悄悄溜回自己的暖香坞。
坐在窗前,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苏清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那些曾经只存在于沙盘推演、哥哥故事、甚至是她模糊前世记忆里的“国家大事”、“民生疾苦”,原来离自己这么近。它们不再是遥远的概念,而是影响着米价,影响着爹爹的心情,影响着镖局叔叔们的生计,甚至……可能会带来可怕的“打架”和“流血”。
她想起宫宴上那个乌孙使者挑衅的笑容,想起雷大叔说的“路上不太平”,想起爹爹紧锁的眉头和“民变”那个冰冷的词。
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感觉压在了她的小心头上。这感觉,比写一百遍描红还难受,比研究最复杂的机关还费神。
她拿出那个记录着物价、镖局见闻和零星朝堂信息的小本本,第一次不是为了推演某种战术,而是带着一种茫然的忧虑,翻看着。
这个世界,原来不只有她喜欢的、可以掌控的“小打架”(镖局操练、沙盘推演),还有这么多她无法掌控、甚至无法完全理解的“大打架”。这些“大打架”看不见硝烟,却影响着千千万万的人,连爹爹和雷大叔那样厉害的人都会为此烦恼。
她该怎么办?
继续当她的快乐米虫,只关心自己的沙盘和镖局?可那些烦心事,就像院子外越来越冷的秋风一样,不断地从缝隙里钻进来,提醒着她它们的存在。
五岁的苏清和,抱着膝盖,将小脸埋在臂弯里,第一次为了家国天下,感到了真实的、稚嫩的忧愁。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她小小的、显得有些孤单的身影上。
这一夜,暖香坞的灯,亮了很久。
那股沉甸甸的、名为“忧国忧民”的情绪,在苏清和五岁的小心湖里荡漾了几天,搅得她吃饭都不香了,连去威远镖局看操练都有些提不起劲。
她觉得自己好像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却又什么都做不了,这种无力感让她十分憋闷。
首到这天,她无意中听到两个丫鬟在廊下低声嚼舌根:
“哎,你说咱们府里今年冬天的炭火会不会也减份例啊?我听庄子上来的人说,今年收成不好,佃户交租都困难……”
“谁知道呢!只盼着老爷能有法子吧。要是连咱们尚书府都紧巴巴的,外头还不知道什么样呢!”
炭火?份例?收成不好?
这些词像小锤子一样,轻轻敲在了苏清和心头那块沉郁的地方。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之前光顾着“忧国”了,却忘了眼前最实际的问题——家。
对啊!漕运不通,粮食紧张,最先受影响的不就是像自己家这样的“大家”,还有千千万万个像韩凛家那样的“小家”吗?国之大事她插不上手,但“家”的事,她是不是能琢磨琢磨?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亮的一根火柴,瞬间驱散了她心头的迷茫和无力感。她重新变得精神抖擞,那股属于“夜枭”的、遇到问题就想着如何解决的本能被激活了。
她的“研究”方向,再次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从遥望国事,猛地扎进了身边的“微观经济”和“后勤保障”。
她先是把目光投向了尚书府的日常用度。她不再只是被动地听丫鬟婆子们抱怨物价,而是开始主动“调研”。
她跑到大厨房,不再是扒门框,而是挺着小胸脯走进去,像个小巡视官。
“周嬷嬷,现在市面上什么菜最便宜呀?”
“李婶,咱们府里一天大概要吃多少米?如果……如果少一点,大家能吃饱吗?”
“王伯伯,腌咸菜的缸子还有空地吗?我听说萝卜便宜,多腌点是不是能放很久?”
她问得认真,厨娘仆役们见是备受宠爱又古灵精怪的八小姐发问,也都乐得回答。很快,苏清和的小本本上就多了许多诸如“冬瓜价贱”、“豆类耐储”、“咸菜可佐餐省主粮”之类的“生活小贴士”。
接着,她又把“优化”的魔爪伸向了府里的物资管理。她发现各院领用东西,有时会有重复或者浪费。她便模仿着之前在祖宅“优化”库房管理的思路,向柳氏提议:“娘亲,咱们能不能弄个小牌子?每个院子每个月能领多少米、多少油、多少炭,都记在牌子上,用完了才能领新的?这样是不是就知道哪些地方用得多,哪些地方用得省了?”
柳氏正为府中用度暗自操心,听到女儿这稚气却条理清晰的建议,颇为惊讶,觉得虽显孩子气,但管理思路竟有几分道理,便真的让人试做了一批简易的“份例牌”,先在几个院落试行起来。
苏清和自己更是身体力行。她让春桃、夏荷把她的点心份例减了一半,美其名曰“保持身材,利于攀爬”(指爬树爬杠子)。她还指挥着韩凛和偶尔来玩的苏清曜,在暖香坞后院开辟了一小块“实验田”,把她从厨房讨来的、有些发芽的土豆和姜块种了下去,一本正经地说:“自己种的,以后说不定就能少买点!”
她甚至打起了“开源”的主意。她想起威远镖局有时会护送一些商队,便跑去问雷震:“总镖头大叔,你们走镖的时候,能不能顺便帮我们家带点便宜又好用的土货回来?比如山里的干蘑菇、河边的干鱼什么的?反正你们空着车也是空着嘛!”
雷震被她这“充分利用运力”的土匪逻辑弄得哭笑不得,但仔细一想,好像……也不是完全不行?反正顺路,还能赚点外快贴补镖局用度,便哼哧着答应“有机会就留意着”。
苏清和把这些零零碎碎的“节流”和“开源”的小点子,一样样记录下来,时不时拿去“骚扰”柳氏。柳氏看着女儿那认真劲儿,又是好笑又是感动。她知道这些孩子气的办法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但女儿这份心意,这份在困境中积极寻找出路的态度,却像一股暖流,慰藉着她焦灼的心。
连苏砚某日下朝回来,听到柳氏说起女儿近来的“作为”,紧绷的脸上也难得露出了一丝松动的痕迹。他走到暖香坞,看到女儿正蹲在那一小垄“实验田”边,小心翼翼地给刚冒出嫩芽的土豆浇水,小脸上沾了泥点,眼神却专注无比。
苏砚没有打扰她,只是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默默离开。当晚,他书房里的灯,似乎比往常熄灭得早了一些。
苏清和不知道自己的“小家子气”的举动能给大局带来多少改变,她只是觉得,做点什么,总比干坐着发愁强。她把对“大打架”(国事)的忧虑,转化为了对“小打架”(家事)的积极应对。
这种转变,让她重新找到了脚踏实地的感觉。沙盘上的推演依旧继续,但旁边多了一张她画的、极其简略的“尚书府物资储备与消耗示意图”。镖局的操演她依旧关注,但也会更留意镖师们提到的各地物价和生计见闻。
她依然会为了漕运之事隐隐担忧,但不再像之前那样茫然无措。她开始明白,所谓的“国家大事”,其实是由无数个“家事”组成的。守护好自己的家,想办法让身边的人过得更好一些,或许,就是她这个五岁的苏八小姐,在当前能做到的、最实际的“忧国”与“担当”。
暖香坞的灯光下,苏清和一边对照着今天记录的菜价,一边在“实验田”的规划图上添加新的标注,小嘴里还念念有词:“明天让韩凛再去打听打听,有没有更便宜的菜种……”
窗外,秋风依旧带着凉意,但暖香坞里,却因为这份稚嫩却坚定的努力,而透出几分不一样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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