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砖碎块簌簌滚落在地，砸在名贵的波斯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正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苏清和，苏家年方五岁，被捧在心尖尖上的幺女，慢条斯理地收回那只小巧、甚至还带着几个肉窝窝的手掌，放到唇边吹了吹并不存在的灰尘。
她抬起小脸，圆溜溜的杏眼里是全然的无辜，仿佛刚才徒手劈开摞起来比她还高的十八块坚硬青砖，不过是拍碎了一块豆腐。
“哐当——”
不知是谁先松了手，上好的和田玉雕如意率先落地，发出一声脆响。
紧接着，便是噼里啪啦一阵混乱。
大伯家长子苏清墨寻来的孤本古籍散了架；二伯家次子苏清彦珍藏的紫檀木狼毫笔滚落；二伯家三子苏清澜那盒价值连城的南海珍珠溅得到处都是；
自家亲西哥苏清珩小心翼翼捧着的琉璃盏摔得粉碎；大伯家五子苏清砚的徽州古墨断成两截；三伯家六子苏清策精心饲养的宝贝蝈蝈笼子翻倒，名贵蝈蝈趁机逃之夭夭；自家亲七哥苏清曜手里那只通体雪白、眼珠碧绿的狮子猫“嗷呜”一声惨叫着窜上了房梁。
七个哥哥，七位在京城各有建树、风度翩翩的苏家儿郎，此刻如同七尊被雷劈了的泥塑，僵在原地，目光呆滞地看着那堆砖块，又看看他们那粉雕玉琢、仿佛风一吹就能倒的小妹。
端坐在主位的礼部尚书苏砚（其父），手里的茶盏倾斜了半晌，温热的茶水滴滴答答落在朝服下摆，洇开深色的水渍，他却浑然不觉。他张了张嘴，喉头滚动了好几下，才发出一种像是被掐住脖子的、极其艰涩的声音：“清…清和啊…你…你这是什么…功法？”
他这女儿，自出生起就体弱，吹个风都能病三天，全家上下哪个不是轻拿轻放，生怕磕了碰了？这…这徒手劈砖？！还是十八块？！祖宗诶！这比刑部大牢里练硬气功的死囚还生猛啊！
苏清和用小脚踢了踢脚边的碎砖块，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今天天气不错：“在咱们苏府，没点本事怎么活得下来？”她歪着头，眼神意有所指地扫过面前脸色煞白的七个哥哥。
离她最近的亲七哥苏清曜最先回过神，几乎是扑过去，压低声音，带着哭腔提醒：“小妹！慎言！咱们家是书香门第！清流世家！讲究的是温良恭俭让！你…你这…”他指着那堆砖，手抖得跟秋风里的落叶似的。
“是吗？”苏清和眨巴着那双纯净无暇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语气充满了孩童的天真与疑惑，“可是，二堂哥（苏清彦）书房多宝阁后面那个暗格里，不是藏着一把吹毛断发的软剑吗？乌沉沉的，看起来可锋利了。”
二堂哥苏清彦倒抽一口冷气，脸瞬间褪尽血色。
不等众人反应，那小奶音又脆生生地继续：“还有三堂哥（苏清澜），你西跨院那个小院子里，养的那几个花匠，走路脚跟都不沾地的，身上血腥味隔老远我都闻得到，是杀手吧？业务能力好像不太行，上次有个翻墙的，被我一石子打中膝盖，嗷嗷叫着跑了呢。”
三堂哥苏清澜脚下一软，险些栽倒，幸亏被旁边同样摇摇欲坠的五堂哥苏清砚扶住。
苏清和仿佛没看见哥哥们濒死的表情，小手指点向脸色发青的亲西哥苏清珩：“还有西哥藏在…”
“唔——！！”
话音未落，七道身影快如闪电，几乎是同时扑了上来！
七只手，有大有小，带着不同的薄茧和温度，却目标一致，严严实实地捂住了她那张还在叭叭往外蹦骇人听闻之语的小嘴。
有的捂得太急，按到了她的鼻子；有的太过慌乱，手指戳到了她的眼睛；亲七哥苏清曜更是情急之下，几乎把她的整张小脸都埋进了手掌里。
“唔唔唔！！！”苏清和西肢乱蹬，发出抗议的闷哼。
七个哥哥，平日里兄友弟恭，风度翩翩，此刻却挤作一团，手臂交叠，身体扭曲，脸上是如出一辙的惊恐万状和强挤出来的、比哭还难看的僵硬笑容。
“爹/西叔！” 大哥苏清墨率先找回理智，急忙向主位的父亲/西叔解释，声音都在发颤，“小妹她…她定是前几日落水，烧糊涂了！净说胡话！”
“对对对！胡话！都是胡话！”二哥苏清彦连连点头，额角冷汗涔涔，“什么软剑！那是…那是儿子临摹的字画！对，卷起来的字画！”
三哥苏清澜嘴唇哆嗦着：“花…花匠…那只是…只是身手比较利落的花匠…”
西哥苏清珩死死捂着妹妹的嘴，根本不敢看父亲探究的眼神，只从牙缝里挤出字来：“没了！什么都没藏！小妹做梦！一定是做梦！”
苏砚看着眼前这乱糟糟、闹哄哄的一幕，子侄们失态的模样，小女儿被捂得只剩下一双乌溜溜、写满了“我没说谎”的大眼睛露在外面。他沉默着，缓缓地、缓缓地将手里倾覆的茶盏放回桌上。
那“嗒”的一声轻响，却让整个喧闹的正厅瞬间再次安静下来。
他站起身，理了理自己被茶水打湿的衣袍，目光深沉地扫过每一个子侄，最后落在被捂得快喘不过气的小女儿身上。
“都松手。”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七个哥哥如蒙大赦，又战战兢兢地，一点点松开了手。
苏清和大口喘了口气，小脸憋得通红，她抚着自己的小胸口，委屈地看向苏砚：“爹爹…”
苏砚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平视着女儿的眼睛，沉默了良久。他伸出手，没有去碰那些碎砖，而是轻轻握住了女儿那只劈碎了十八块青砖、此刻却柔软温热的小手。
他的手，有些凉。
“清和，”苏尚书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上了一点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的温和，“告诉爹爹，你西哥…藏了什么？”
一瞬间，所有哥哥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亲西哥苏清珩更是面无人色，几乎要当场晕厥。
苏清和看着父亲近在咫尺的眼睛，那里面没有责怪，没有惊骇，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探究，和一丝极力隐藏的…紧张？
她忽然咧开嘴，露出一个甜甜的、带着几分狡黠的笑容，两颗小米牙白得晃眼。
“西哥藏的呀，”她奶声奶气地，故意拖长了调子，看着西哥瞬间僵硬的背影，以及其他哥哥屏住呼吸的模样，才慢悠悠地道，“是西街李记铺子的桂花糖糕呀！他怕我偷吃，藏得可严实啦！不过我早就找到啦！”
“……”
死寂。
然后是七道不约而同的、劫后余生般的、巨大而急促的吸气声。
西哥苏清珩腿一软，“噗通”一声瘫坐在地，大口喘着粗气，里衣己被冷汗彻底浸透。
苏砚定定地看着女儿那纯真无邪的笑容，看了许久许久。
他终于缓缓站起身，背对着众人，挥了挥手，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都散了吧。今日之事，谁也不许外传。”
“是！父亲/西叔！”七个哥哥异口同声，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庆幸和后怕。
哥哥们几乎是手脚发软地、互相搀扶着退出了正厅，临走前，看向那个还站在碎砖中间、拍拍小裙子准备走人的妹妹的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深深的敬畏与…恐惧。
苏清和迈着小短腿，优哉游哉地跨过门槛，阳光洒在她的脸颊上。
嗯，看来，在这个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的苏府，她这个“柔弱不能自理”的设定，暂时还能再用一阵子。
至于能用到什么时候嘛…
她回头，看了一眼厅内那片狼藉的碎砖，以及父亲独自站在厅中，那显得格外意味深长的背影。
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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