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碎光
序章:萤火虫
那年夏天,我住在老城厢一栋摇摇欲坠的阁楼里。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混杂着楼下小餐馆飘来的油烟气。窗外,是密密匝匝的“握手楼”,晾晒的衣物像万国旗般飘扬,偶尔能透过缝隙看到一线天空,那天空也总是灰蒙蒙的,像是蒙上了一层洗不干净的油烟布。
我叫邱莹莹。这名字听起来挺普通的,甚至有点土气。父母大概是希望我像小家碧玉那样,安稳、温顺。可我从来就不是。或者说,至少,我不想成为他们期望的样子。
我十八岁,刚从一所不好不坏的高中毕业。高考成绩平平,够不上顶尖的大学,也不至于去读技校。父母托了关系,给我找了个在区里图书馆整理书籍的临时工作。说是工作,其实更像是打杂。每天面对着成千上万本沉默的书,它们排列整齐,像一个个等待检阅的士兵,又像一个个冷漠的旁观者。我负责给它们贴标签、分类、上架,偶尔还要擦拭灰尘。这份工作安静、规律,甚至有些枯燥,正好符合我父母的期待——稳定,离家近,风吹不着雨淋不着。
可我讨厌这份安静。这份安静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我紧紧包裹,让我无处可逃。在那些寂静的午后,阳光透过布满灰尘的窗户斜斜地照进来,尘埃在光柱中飞舞,我常常会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我和这些不会说话的书,而我,连它们的语言都听不懂。
我开始做一些奇怪的梦。梦里,我变成了一只小小的萤火虫,发出微弱的光芒,在黑暗中漫无目的地飞舞。我努力地想飞得高一点,亮一点,可我的光总是那么微弱,很快就被周围的黑暗吞噬。有时候,我会撞到冰冷的玻璃窗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啵”的声音,然后掉下来,摔得粉碎。醒来时,枕头总是湿的。
阁楼的天花板很低,低得让我感到压抑。我常常蜷缩在吱呀作响的单人床上,看着斑驳的墙皮剥落,想象着那些墙皮背后隐藏的故事。或许,曾经也有一个像我一样不快乐的女孩,住在这里,看着同样的风景,感受着同样的窒息。她会做什么呢?她会像我一样,偷偷地在笔记本上写下没人看得懂的文字吗?
我有一本厚厚的笔记本,是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封面是深蓝色的硬壳,边角己经磨损。我把它藏在床板底下,不让任何人看见。里面写满了我的想法,我的恐惧,我的幻想。我用一种别人几乎看不懂的、潦草而扭曲的字迹,记录下那些转瞬即逝的念头。
“今天,王阿姨问我是不是在谈恋爱了。我说没有。她笑了,说像我这样的女孩子,应该早点找个好人嫁了。‘好人’是什么?是那个能给我安稳生活的人吗?可安稳的生活,是我想要的吗?我不知道。”
“图书馆那个戴眼镜的管理员,他看我的眼神很奇怪。不是那种看女孩子的目光,而是……像是在看一个谜。我不喜欢被这样看着。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展品,被放在玻璃柜里,供人观赏和揣测。”
“楼下的阿婆又在骂街了,声音尖利刺耳。她说她儿子不孝顺,她说天气太热,她说隔壁夫妻吵架。她的抱怨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整个弄堂。我想堵住耳朵,可是不行。她的声音钻进我的骨头里,让我觉得自己也是这抱怨的一部分。”
我写这些的时候,感觉自己像是在剥洋葱,一层一层地剥开自己,试图看清里面的核心。可每次剥到最后,剩下的只有辛辣的眼泪和无法言说的空虚。
父亲偶尔会来看我,提着一袋水果或者一些点心。他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坐在我对面的小板凳上,局促不安,不知道该说什么。母亲则会絮絮叨叨,问我工作累不累,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找男朋友。她的语气里充满了关切,却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期望。我听着她们的话,脸上努力维持着平静的微笑,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难受。
“莹莹啊,女孩子家,不用太拼。”母亲总是这样说,“找个离家近的工作,稳定点,再找个踏实的人家嫁了,比什么都强。你看隔壁小玲,孩子都上小学了。”
我点点头,说:“嗯,我知道了,妈。”
我知道。我知道他们希望我成为什么样的人。我也曾经努力想去扮演那个角色。可是,不行。我的身体里住着一个叛逆的灵魂,它不愿意被驯服,不愿意被塞进那个既定的、看似安全的模子里。
那天晚上,下了一场瓢泼大雨。雨点狠狠地砸在屋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阁楼的窗户关不严实,风夹杂着雨水吹进来,打湿了我的床沿。我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风雨声,久久不能入睡。
我想起了白天在图书馆看到的一本书,好像是卡夫卡的《变形记》。格里高尔变成了一只甲虫,被家人嫌弃,最终孤独地死去。我当时看着那本书,心里有一种奇异的共鸣。我是不是也正在变成一只怪物?一只不被理解的、卑微的、只想躲在角落里的虫子?
窗外的闪电划破夜空,瞬间照亮了我房间的角落。我看到墙角结满了蜘蛛网,上面挂着灰尘和不知名的小虫子的尸体。一只小小的、翅膀湿透了的飞蛾,正徒劳地撞击着紧闭的灯泡,发出细微的“扑棱”声。
我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和恐惧。我猛地坐起身,打开床头灯。昏黄的灯光下,我的脸苍白得像一张纸。我看着镜子里那个眼睛红肿、眼神涣散的女孩,几乎认不出她是谁。
我就是邱莹莹。一个十八岁的女孩,住在一栋摇摇欲坠的阁楼里,做着一份单调乏味的工作,内心充满了无人知晓的痛苦和挣扎。
我是一只萤火虫。一只在黑暗中迷失方向的、微不足道的、随时可能熄灭的萤火虫。
第一章:缝隙
梅雨季的上海像块浸透了水的抹布,黏腻、沉闷。阁楼的窗缝里漏进来的风都是潮的,裹着楼下小餐馆飘来的油腥气,在我床前的旧藤椅上凝成一层薄雾。我蜷在椅子上,盯着笔记本上刚写的几行字,铅笔尖在纸上游移,最终重重戳出一个破洞——
“李老师今天又骂我了。她说我把《追忆似水年华》的书脊弄皱了,可那本书本来就旧得厉害,书脊上的胶早该脱落了。她举着书冲我喊的时候,我闻到她身上有股檀香味,像我奶奶庙里烧的香。那味道让我想起小时候,奶奶捏着我的手腕说‘乖囡要听话’,可我偏要把她的白瓷碗摔碎在地上。”
楼下传来收废品的吆喝声,“旧冰箱——彩电——”,尾音被穿堂风扯得细长。我合上笔记本,金属搭扣磕在床沿发出闷响。阁楼的天花板压得人脖子发酸,墙皮剥落的地方露出几根锈迹斑斑的铁丝,像某种被遗弃的骨架。我想起图书馆阅览室里那排整整齐齐的书架,每本书都端端正正立着,连书脊的角度都分毫不差,仿佛在嘲笑我此刻的狼狈。
“叮铃——”手机在枕头下震动,是母亲发来的微信:“莹莹,周末回家吃饭吗?你爸买了你爱吃的糖醋小排。”我盯着屏幕上的笑脸表情,手指悬在键盘上方许久,最终回了个“好”。对话框里跳出父亲的消息:“记得穿那件蓝衬衫,上次你妈说你瘦了。”
蓝衬衫是我高中校服,洗得发白,领口磨出了毛边。母亲总说“女孩子穿干净点”,可她不知道,我最讨厌的就是这件蓝衬衫——它像道标签,贴在我身上,标明“邱莹莹,二十二岁,待业女青年,该嫁人了”。
下午三点,我踩着塑料拖鞋去图书馆上班。老城厢的石板路被雨水泡得发亮,青苔在砖缝里泛着冷光。路过弄堂口的馄饨摊时,老板娘阿香朝我喊:“小邱,来碗小排面?给你算便宜两块!”我摇摇头,加快脚步。阿香的笑太热闹了,像团火,我怕凑近了会被灼伤。
图书馆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混着消毒水味的冷风灌进来。李老师正站在服务台后擦玻璃,看见我立刻板起脸:“邱莹莹,整理室积灰了,赶紧去擦。”她指了指墙角的鸡毛掸子,“昨天张馆长来检查,说我们卫生不达标。”
我接过鸡毛掸子,灰尘簌簌落在手背上。整理室在二楼拐角,堆满了待分类的旧书,空气里飘着霉味和纸张酸腐的气息。我踮脚去够顶层书架上的《约翰·克利斯朵夫》,竹制鸡毛掸子的杆子突然断裂,几根羽毛飘下来,落在《霍乱时期的爱情》扉页上。
“你在干什么?!”李老师的声音从楼下冲上来,“看看你干的好事!那本《霍乱时期的爱情》是孤本!你知不知道……”她的尖嗓门震得书架上的书簌簌落灰,我攥着断成两截的鸡毛掸子,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对不起,我……”
“对不起有什么用?这本书要是毁了,你赔得起吗?”她抓起那本书,书页在她手里发出脆响,“你看看你,一天到晚魂不守舍的!我招你来是让你干活的,不是让你来搞破坏的!”
周围的书架投下长长的阴影,把我和李老师切割成两个世界。她的愤怒像团火,烧得我眼眶发酸;我的委屈像块冰,在胸口越结越硬。我想起昨晚在阁楼读到的句子:“我深怕自己本非美玉,故而不敢加以刻苦琢磨,却又不敢甘心做一粒顽石。”原来叶藏也会害怕,害怕自己的“不够好”,害怕被当作“顽石”丢弃。
“叮铃——”门口的风铃响了,进来个穿藏青中山装的老人。他头发花白,手里提着个布包,看见我时笑了笑:“小姑娘,能帮我找本《漱玉词》吗?”
李老师的脸色立刻缓和了些:“王教授您来啦,要什么书跟我说,我让小邱给您找。”她转头瞪我,“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
我在文学区最里面找到了《漱玉词》,书脊有些卷边,封面泛着旧绢的光泽。王教授翻书时,我瞥见他在扉页写着什么,钢笔字很秀气,像女子的簪花小楷。
“谢谢。”他把书递还给我,“小姑娘,你总是一个人吗?”
我愣住了。这是今天第三个人问我类似的问题——阿香问“怎么总见你一个人吃馄饨”,图书馆常来的初中生问“姐姐为什么不笑”。可王教授的语气不一样,像在问一朵开在墙缝里的花,“你为什么不长在花盆里?”
“我……”我张了张嘴,喉咙发紧,“我习惯了。”
王教授笑了,眼角的皱纹像片展开的菊瓣:“习惯是个好东西,也能是个坏东西。就像我,习惯了每天来这儿翻两页书,倒觉得比待在女儿家的别墅里自在。”他把《漱玉词》轻轻放回书架,“小姑娘,别把自己困在习惯里。偶尔抬头看看,天上的云也会变的。”
李老师在楼下喊:“王教授,您的茶!”王教授应了一声,经过我身边时又补了句:“对了,《人间失格》在社科区C架第三排,你若感兴趣……”
他的话被风铃声打断。我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手指无意识地抚过《漱玉词》的书脊。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漏进来,在地板上划出一道金线,像根细针,轻轻挑开了我心里那层硬壳。
傍晚闭馆时,雨停了。我抱着要上架的新书穿过花园,石板缝里的青苔被雨水洗得发亮。那个啃馒头的流浪老头又坐在老位置,脚边放着个豁口的搪瓷杯,里面有几个硬币。
“今天雨大,没淋着吧?”我鬼使神差地走过去,在他旁边的长椅坐下。
老头抬头看我,浑浊的眼睛里没有惊讶:“小姑娘,你总来这儿坐着,是在躲什么吗?”
我愣住了。躲什么?躲李老师的骂,躲父母的期待,躲自己心里那个“应该”的壳?
“我没躲。”我听见自己说,“我只是……喜欢这儿安静。”
老头笑了,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吃块绿豆糕吧,我早上买的,没放糖。”
我摆摆手,他却首接塞到我手里。绿豆糕是温的,带着点糯米的甜,像块化不开的小太阳。
“我儿子以前也爱吃这个。”老头望着远处的梧桐树,“后来他去了国外,说要挣大钱。去年回来,西装革履的,说我身上有味道,不给饭吃。”他用袖子擦了擦嘴,“可我知道,他不是嫌我脏,是嫌我成了累赘。”
我想起母亲昨天在电话里的叹息:“你要是能像隔壁小玲那样,找个能赚钱的女婿,我和你爸就放心了。”原来“累赘”两个字,是全世界父母最怕说出口的词。
“您儿子……他还好吗?”我问。
老头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活着就好,活着就好。”他把搪瓷杯推过来,“你要是可怜我,就往这儿扔俩硬币。我不图钱,就图个乐呵——有人惦记着,说明我这把老骨头还活着。”
我摸出兜里的硬币,叮当两声落进杯底。老头说了声“谢啦”,继续啃他的馒头。我起身要走,他突然喊住我:“小姑娘,你像我孙女。”
“她……什么样?”
“她呀,也爱低头走路,也爱盯着书看,也总说自己‘习惯了’。”老头笑起来,“后来她嫁了个城里人,搬去了高楼。有回我去看她,她指着阳台上的花说‘爷爷你看,这花多漂亮’,可那花是塑料的,永远不会谢。”
我站在原地,喉咙发紧。老头的话像根细针,扎破了我心里那个“安稳”的泡沫。原来所有人都以为“安稳”是朵永不凋零的花,可他们不知道,塑料花再漂亮,也没有香味。
回阁楼的路上,我绕去了图书馆后的小仓库。月光从破损的瓦片漏进来,照在堆成山的旧书上。我踮脚抽出一本封面发霉的书,借着月光看清书名——《人间失格》。
翻开第一页,太宰治的字迹像团化不开的墨:“我这一生,尽是可耻之事。”
眼泪啪嗒掉在纸上,晕开一片模糊的水痕。原来我不是第一个觉得“活着可耻”的人,原来我的敏感、我的挣扎、我的“不合时宜”,早有人替我写进了书里。
阁楼的窗户没关,风卷着几片梧桐叶吹进来,落在我的笔记本上。我翻开新的一页,写下:
“今天遇见了一个啃馒头的老头,他说我像他孙女。他还说,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可我宁愿自己是一只在黑夜里发光的萤火虫,哪怕只亮那么一小会儿,也比做一朵永远不会谢的塑料花强。”
写完最后一句,我听见楼下传来母亲的声音:“莹莹啊,你爸煮了你爱吃的酒酿圆子,什么时候回来?”
我关上台灯,缩进被子里。黑暗里,阁楼的霉味、图书馆的纸味、老头的绿豆糕味混在一起,像团解不开的乱麻。可我知道,在这团乱麻的最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发芽——或许是《人间失格》里的那点微光,或许是老头搪瓷杯里的那声叹息,又或许,是我自己心里那点不肯熄灭的、像萤火虫一样的光。
明天,我还要去图书馆。明天,我还要读《人间失格》。明天,我还要在花园里坐一会儿,看看天上的云会不会变。
因为我还活着,而活着,总得找点什么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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