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暗涌
梅雨季的尾巴,上海的天空像块浸了水的灰绸子,太阳偶尔从云缝里漏出来,却晒不干空气里的湿意。阁楼的墙皮又剥落了几块,露出里面斑驳的红砖,像道未愈的伤疤。我蹲在地上整理新收的旧书,指尖沾了霉味,怎么洗都洗不掉——那是属于旧时光的味道,黏糊糊的,像段甩不掉的往事。
“邱莹莹!”李老师的声音从楼梯口炸响,“三楼文学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找不到了,是不是你又乱堆?”
我手一抖,《追忆似水年华》的精装本“啪”地砸在脚背上。疼倒是其次,关键是她又把“乱堆”两个字砸过来了。自从上周摔了《霍乱时期的爱情》,她就给我贴了标签——手脚笨、脑子慢、干啥啥不成。
“没,我没动过三楼的书。”我低头站起来,膝盖撞在桌角,钝痛顺着腿往上爬。
“没动过?那书怎么不见了?”她的指甲敲着服务台的玻璃,“张馆长今天要查账,要是说不清楚……”
后面的话她没说完,但我知道——无非是“扣工资”“开除”之类的威胁。我捏紧了手心的汗,指甲几乎掐进掌纹里。从小到大,我最怕的就是“说不清楚”。小时候打碎了奶奶的瓷碗,母亲逼我跪了半夜,说“不说清楚就不许起来”;高考志愿填错了,父亲拍着桌子吼“你自己选的,别怨我们”;现在丢了书,又要我“说不清楚”。
我咬着牙上三楼。文学区的书架像沉默的巨人,每一本都端端正正立着,连书脊的弧度都像用尺子量过。我蹲在地上,一本一本地往外抽,灰尘呛得我首咳嗽。《罪与罚》《白痴》《死屋手记》……都是太宰治的同时代人,他们的书里也写过类似的挣扎吗?
“找到了!”我差点喊出声。那本深绿色封面的《卡拉马佐夫兄弟》卡在最顶层两本书的缝隙里,书脊蹭着墙,落了层薄灰。我踮脚去够,突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是王教授。他拎着个布袋子,里面露出半截青菜,大概刚从菜市场回来。
“小姑娘,找什么呢?”他扶了扶眼镜,目光温和。
“《卡拉马佐夫兄弟》,李老师说不见了。”我指了指顶层,“刚找到。”
他抬头看了看书架:“张馆长要查账?”
“嗯。”我应了一声,喉咙发紧。
王教授没再问,只是伸手帮我把书拿下来。他的手指很凉,指节有些变形,像是常年握笔的缘故。“这本陀思妥耶夫斯基,和你上次看的《人间失格》,其实都在说同一件事。”他把书递给我,“人为什么要活着?为什么明明痛苦,却还要挣扎着活下去?”
我接过书,封面的绿漆有些脱落,露出底下泛黄的纸。“我不知道。”我听见自己说,“我只觉得……活着像块浸了水的棉花,软塌塌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王教授笑了,眼角的皱纹更深了:“叶藏也这么说过。他说‘生而为人,我很抱歉’,可他道歉的对象,其实是自己——为自己没能活成别人期待的样子。”
我攥着书的手指发颤。王教授的话像把钥匙,轻轻拧开了我心里那把生了锈的锁。原来我不是第一个觉得“活着抱歉”的人,原来我的迷茫,早有人替我写进了书里。
“对了,”他从布袋子里掏出个油纸包,“今天买了新鲜的绿豆糕,没放糖。你尝尝?”
我接过油纸包,温热的触感透过油纸渗进掌心。上次他给的绿豆糕还在阁楼的抽屉里,用保鲜膜包着,没舍得吃。“谢谢您。”我低头说。
“谢什么?”他把布袋子挂在臂弯,“我就是看你总一个人坐着,像株长在墙缝里的草。草要是总想着‘我该怎么长才好看’,反而长不首。”
他的话让我想起昨晚在阁楼写的日记:“我是不是也是一株草?被父母修剪着枝桠,被李老师规训着方向,连自己想往哪边长,都要先问问别人准不准。”
下楼时,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人间碎光时笙》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李老师的脸色果然缓和了些。她接过《卡拉马佐夫兄弟》,翻了两页,又还给我:“下次注意点,别再乱堆书了。”语气虽然还是冲,但至少没再骂我“废物”。
傍晚闭馆,我抱着要上架的书穿过花园。那个流浪老头己经坐在老位置了,脚边的搪瓷杯里多了几个硬币——大概是下午王教授扔的。他正啃着馒头,看见我就笑了:“小姑娘,今天没被骂?”
“嗯,没。”我在他旁边坐下,“不过差点被冤枉丢了书。”
“冤枉好啊,”他用袖子擦了擦嘴,“我年轻那会儿在工厂当学徒,被师傅冤枉偷了零件,关了三天禁闭。后来才知道,是徒弟偷了卖钱。你看,有时候被冤枉,反而是好事——至少证明,你在别人眼里,还没坏到骨子里。”
我愣住了。老头的话像杯浓茶,初尝苦涩,细品却有回甘。原来连苦难都能这样解读,原来“活着”的褶皱里,藏着这么多我没见过的光。
回阁楼的路上,我绕去了图书馆后的小仓库。月光从瓦片的裂缝漏进来,照在堆成山的旧书上。我抽出一本《人间失格》,借着月光读了几页:“……相互轻蔑却又彼此来往,并一起自我作践——这就是世上所谓‘朋友’的真面目。”
眼泪啪嗒掉在纸上。原来太宰治也写过这种“相互轻蔑”的关系——我和母亲之间,我和李老师之间,甚至我和自己之间,不都是这样吗?我们互相扮演着“乖女儿”“好员工”“正常人”的角色,却在私下里互相嫌弃、互相折磨。
阁楼的窗户没关,风卷着梧桐叶吹进来,落在我的笔记本上。我翻开新的一页,写下:
“王教授说,草要想长首,就不能总想着‘怎么长才好看’。李老师说,我手脚慢。母亲说,我该嫁人了。可他们都没说——草为什么非要长首?我为什么非要手脚快?我为什么非要嫁人?或许,我该问问自己:我想怎么长?我想怎么活?”
写完最后一句,手机在枕头下震动。是母亲发来的视频邀请,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通了。
屏幕里,母亲系着碎花围裙,身后是厨房的暖光。“莹莹啊,你爸煮了你爱吃的酒酿圆子,给你留了碗。”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什么时候回来?我和你爸都想你了。”
我望着屏幕里母亲鬓角的白发,喉咙突然发紧。“妈,”我听见自己说,“我周末……可能不回去了。”
母亲的笑容僵了一下,很快又堆起来:“怎么啦?工作忙?”
“嗯,最近书有点多。”我盯着屏幕里的瓷砖墙,“而且……我想买几本书看。”
“买书?”父亲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看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吗?”
“爸,”我深吸一口气,“我就是想……多了解点自己。”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母亲接过话头:“行吧,你要是忙就算了。不过……”她的声音轻了些,“你李阿姨家的闺女,这周末结婚了。男方是中学老师,工作稳定……”
“叮——”视频挂断了。我盯着黑屏的手机,眼泪顺着下巴滴在笔记本上,晕开一片模糊的水痕。原来“安稳”是根绳子,绑在父母的期待里,也绑在我的脖子上。我越挣扎,绳子勒得越紧。
凌晨三点,我被尿意憋醒。阁楼的灯没关,昏黄的光里,一只萤火虫正撞向窗户。它扑棱着翅膀,发出细微的“扑棱”声,明明灭灭的光像颗将熄的星。我爬起来,推开窗户,萤火虫跌跌撞撞地飞了进来,停在笔记本上。
我盯着它微弱的光,突然想起《人间失格》里的句子:“仅一夜之间,我的心判若两人。他自人山人海中来,原来只为给我一场空欢喜。”可此刻,我却觉得——或许,这微弱的光,这场空欢喜,才是活着的证据。
萤火虫在笔记本上爬了两步,又振翅飞起,消失在夜色里。我摸了摸被眼泪打湿的纸页,轻声说:“没关系,就算只亮一小会儿,我也算活过。”
窗外,启明星正在东方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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