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萤火
入梅的雨终于停了，上海的天空洗得发白，云絮像被揉碎的棉絮飘在天上。阁楼的窗台上积了层薄灰，我用抹布擦了擦，阳光漏进来，在地板上画出个歪歪扭扭的方格子。
“邱莹莹！”李老师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这次没了往日的尖刻，“张馆长说要办个‘旧书漂流’活动，你整理下那批待捐的书，挑些有故事的放漂流架。”她低头翻着登记本，“对了，王教授今早来问过你，说想借你上次看的《人间失格》。”
我手一抖，鸡毛掸子“啪”地掉在地上。李老师没接话，转身时衣角带起一阵风，吹得桌上的笔记本哗啦翻页。我慌忙去捡，瞥见自己昨晚写的句子：“活着像块浸了水的棉花，软塌塌的，压得人喘不过气。”墨迹被雨水晕开，像团化不开的愁。
整理待捐书时，我在最底层翻出本硬壳笔记本。封皮印着“1987年上海市工人文化宫读书会”，边角磨得发毛，内页却保存得极为平整，字迹工整得像刻上去的。第一页写着：“今天读《简·爱》，简说‘我贫穷、卑微、不美丽，但当我们的灵魂穿过坟墓，站在上帝面前时，我们是平等的’。我躲在图书馆角落哭，管理员阿姨给了我块水果糖。”
我翻到最后一页，日期停在1992年3月：“老陈走了。他说要去南方打工，说等攒够钱就接我过去。我把攒了半年的粮票塞在他帆布包里，他没发现。今天路过码头，看见轮船冒黑烟，突然想起他说‘海是咸的，眼泪掉进去就找不着了’。”
笔记本里夹着张褪色的照片：扎羊角辫的女孩站在图书馆门口，身后是穿中山装的男孩，手里举着朵红玫瑰。照片背面写着：“致阿芸，愿你永远有翻山越岭的勇气。”
我合上本子，喉咙发紧。原来三十年前，也有个女孩在图书馆的角落里哭，也有个男孩把粮票塞进爱人的包袱。他们的故事像面镜子，照见了我心里那些没说出口的渴望——渴望被看见，渴望被记住，渴望活成“有故事的人”，而不是“没用的废物”。
下午三点，王教授来借《人间失格》。他今天穿件浅蓝衬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几道淡粉色的疤痕，像条褪色的蚯蚓。“小姑娘，”他把书递还给我，“你最近总在看太宰治？”
“嗯。”我低头翻着书，“他说‘生而为人，我很抱歉’，可我觉得……他其实是在说‘生而为人，我很珍贵’。”
王教授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光：“你能这么想，真好。”他从帆布包里掏出个牛皮纸信封，“这是我写的读书笔记，你要是感兴趣……”
我接过信封，指尖触到纸张的温度。“谢谢您。”
“谢什么？”他指了指窗外，“你看，今天的云像不像棉花糖？我年轻那会儿总觉得，人得活成模子里的样子才算成功。后来才明白，能活成自己的形状，才是最大的本事。”
他走后，我拆开信封。第一页写着：“《人间失格》读札——我们终其一生，都在寻找‘被允许的存在’。有人允许自己脆弱，有人允许自己失败，有人允许自己不合时宜。而最勇敢的，是允许自己‘不完美’。”
傍晚闭馆时，我在漂流架上摆好那本1987年的读书笔记。李老师站在旁边检查，突然说：“王教授今天还夸你了，说你整理的书单有想法。”
我愣住了。李老师的手指还在登记本上划拉，声音轻得像叹息：“我年轻那会儿也爱看书，后来……后来结婚生子，就顾不上了。”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目光里有什么东西闪了闪，“你不一样，你还年轻，别学我。”
回阁楼的路上，我绕去了花园。流浪老头不在，搪瓷杯里躺着枚一元硬币，在夕阳下泛着光。我蹲下来，摸了摸杯壁，还有余温。
手机在兜里震动，是母亲发来的消息：“莹莹，你李阿姨说她闺女怀孕了，下周办满月酒。你爸买了礼品，让我问问你……”
我盯着屏幕，手指悬在键盘上方。上周视频时母亲欲言又止的模样突然浮上来，她鬓角的白发在厨房暖光里格外刺眼。我想起那本读书笔记里的话：“我们总以为‘安稳’是别人的期待，却忘了，期待本身也是种温柔的绑架。”
“妈，”我打字，“我周末可能去不了满月酒。但我买了礼物，让快递送过去好不好？”
对话框里跳出母亲的回复：“好。”后面跟着个红色的小蛋糕表情，是她新学的。
深夜，我坐在阁楼的旧藤椅上，翻着那本1987年的读书笔记。窗外的月光很亮，照得墙皮剥落的地方像幅抽象画。我摸出铅笔，在笔记本空白页上写：“今天王教授说，人要活成自己的形状。我想，我的形状或许不完美，像块被雨水泡过的砖，裂了缝，缺了角，但它是我的，带着梅雨季的潮，带着旧时光的霉，带着我自己独一无二的温度。”
写完最后一句，我听见窗外有细微的“扑棱”声。推开窗户，一只萤火虫正撞向路灯，它的光忽明忽暗，却固执地亮着，像颗不肯熄灭的星。
我想起《人间失格》里的句子：“在所谓的人世间摸爬滚打至今，我唯一愿意视为真理的，就只有一句话——一切都会过去的。”
可此刻，我却想补充一句：“一切都会过去的，但那些在黑暗里亮过的光，永远不会消失。”
萤火虫飞走了，消失在夜色里。我关上台灯，缩进被子里。黑暗中，阁楼的霉味、图书馆的纸味、老头的绿豆糕味混在一起，像团解不开的乱麻。可我知道，在这团乱麻的最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抽芽——或许是《人间失格》里的那点微光，或许是老头搪瓷杯里的那声叹息，又或许，是我自己心里那点不肯熄灭的、像萤火虫一样的光。
明天，我还要去图书馆。明天，我还要读《人间失格》。明天，我还要在花园里坐一会儿，看看天上的云会不会变。
因为我还活着，而活着，总得找点什么理由——比如，为了看看自己能活成什么形状。
邱莹莹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http://www.220book.com/book/MAT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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