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梧桐影里的星群
深圳的秋是从台风天的暴雨里冲出来的。我缩在“星群旧书店”的藤椅上,望着玻璃橱窗外的雨帘,手机屏幕被未读消息震得发烫——是南京的旧书店店主老周发来的:“林晓,有本1937年的《古诗十九首笺注》,夹着你上次说的‘星群’信物。”
我抓起伞冲出门时,雨正砸在招牌“星群旧书店”的霓虹灯上,把“星群”两个字晕染成模糊的光斑。老周在微信里发了定位,是鼓楼区一条爬满梧桐的小巷,门牌号写着“三条营7号”。
巷口的梧桐叶被雨水洗得发亮,我撑着伞转过弯,老周的旧书店就藏在两棵老梧桐中间。朱红门楣挂着块掉漆的木牌,写着“旧书换茶”,和苏州顾阿公的“抱青会馆”、杭州沈阿婆的“抱青会馆”风格如出一辙。推开门,木质地板发出陈旧的吱呀声,混合着旧书特有的霉味与墨香,像一场跨越时空的呼吸。
老周正坐在柜台后擦眼镜,银发梳得整整齐齐,见我进来,指了指靠窗的木桌:“那本书在老位置,你自己看。”
木桌是榆木做的,桌面有几道深深的划痕,像是被无数翻书的手磨出来的。桌角摆着个粗陶茶碗,里面泡着碧螺春,热气袅袅升起,在玻璃上凝成水珠,顺着窗缝滴到窗外的梧桐叶上。
我顺着老周的目光望去,书架上摆着一排线装书,《资治通鉴》《本草纲目》《全宋词》……最顶层那本《古诗十九首笺注》泛着茶褐色的光泽,书脊用麻线重新缝过,封皮上沾着几点暗红的痕迹,像是陈年的茶渍。
我搬来竹梯取下书,翻开第一页,一张泛黄的信笺飘落下来。信纸是民国时期的竖排格式,字迹娟秀,带着几分少女的生涩:“阿昭,今日在夫子庙旧书摊买到这本《古诗十九首笺注》,你总说我读诗像念经,可你看这句‘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银河那么宽,牛郎织女每年只能见一次,可他们的诗,却能让千年后的人也跟着难过。”
信的末尾署名“孟昭宁”,日期是1937年9月15日。
“这是孟家小姐的读书笔记。”老周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声音低沉,“她父亲是金陵大学的教授,1937年淞沪会战爆发后,全家准备去武汉避难。临走前,她把最爱的书都留在了家里,只带了本《漱玉词》。但这本《古诗十九首笺注》是她偷偷塞进行李的——后来我爷爷说,她在火车上翻书时,飞机来轰炸,书被掀出窗外,刚好落进我家院子里。”
我抬头看他,老周的眼角有道浅浅的疤痕,从眉骨延伸到下颌:“我爷爷是拉黄包车的,那天他正载着客人经过孟府,听见炸弹响,赶紧把车停在路边。等硝烟散了,他看见院墙上挂着块红绸,系着本书——就是这本《古诗十九首笺注》。”
老周从柜台下拿出个铁盒,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二十多封信,都是孟昭宁的字迹。“这些是我爷爷后来陆续收到的。”他翻开最上面的一封,“1938年春天,孟小姐在武汉写的:‘阿昭,我在武昌的临时大学教国文,学生们问我“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是什么意思。我告诉他们,有些思念,隔得再远也能穿过银河。’”
第二封是1940年的,信纸边缘有焦痕:“阿昭,昨天敌机又来轰炸,我把书藏在米缸里。有个女学生哭着来找我,说她哥哥在前线牺牲了,手里还攥着半本《诗经》。我给她读了‘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她抹着眼泪说:‘原来古人早就懂,有些东西比命还重要。’”
第三封是1942年的,字迹潦草,墨水滴得到处都是:“阿昭,我在昆明西南联大,这里的梧桐和南京的一样高。昨天在旧书摊买到本《楚辞》,里面有句‘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昭宁姐,你说我们要走的路,是不是比银河还长?”
最后一封没有日期,信纸皱巴巴的,像是被反复折叠过:“阿昭,我可能见不到你了。昨天收到家里的信,说南京的房子被炸了,你的那本《古诗十九首笺注》……如果它还在,麻烦你替我收着。等战争结束,我要回南京,在夫子庙开间小书店,把我们的诗抄给更多人看。”
信的末尾画了朵小小的桂花,和信封上贴的邮票图案一模一样——那是民国的航空邮票,印着展翅的雄鹰。
老周叹了口气:“我爷爷后来打听到,孟小姐在1943年的一次空袭中遇难了。她的学生们把她的遗体埋在昆明郊外的山坡上,坟前种了棵桂花树。我爷爷把这本书带回家时,里面还夹着片桂花瓣,他说那是孟小姐留给南京的信。”
我摸着信纸上的字迹,仿佛能触摸到那个动荡年代里,一个年轻女子对知识的渴望、对和平的期盼。窗外的雨停了,梧桐叶上的水珠滴进陶碗,溅起细小的涟漪,打湿了老周的手背。
“您为什么把这些信保存得这么好?”我问。
老周推了推眼镜,目光落在书架深处的某本书上:“我爷爷临终前说,这些信不是孟小姐一个人的,是所有在战火里坚持读书的人的。他说:‘书是最轻的行李,也是最重的牵挂。它能装下一个人的灵魂,也能装下一个时代的重量。’”
他起身从里屋捧出个木匣,打开是叠得方方正正的蓝布衫,领口绣着朵桂花。“这是我奶奶的遗物,她是孟小姐的学生。”老周的手指抚过布衫上的针脚,“奶奶说,孟小姐教她们读诗时,总说:‘你们要记住,有些字是刻在骨头里的,炸不碎,烧不毁。’后来奶奶在街道办扫盲班,把这些诗抄在黑板上,教家庭妇女们读。她说:‘孟小姐没走完的路,我们接着走。’”
我忽然想起深圳“星群旧书店”的读者留言本,有个初中生写:“妈妈说她小时候在农村,外婆用报纸给她包书皮,说‘字比粮食金贵’。现在我能坐在明亮的书店里看书,是因为有很多人替我守着这些光。”
老周像是看出我的心思,从木匣里拿出一张照片:“这是我奶奶和孟小姐的合影,1941年在昆明拍的。”照片里,两个穿蓝布衫的姑娘站在桂花树下,孟小姐抱着本书,奶奶搂着她的肩膀,两人的眼睛里都闪着光。
“奶奶走的时候,把这张照片和蓝布衫都交给我,说:‘老周,你要替我守着这些诗,替我守着孟小姐的梦。’”老周把照片轻轻放在《古诗十九首笺注》上,“现在,该轮到你守着它们了。”
离开三条营7号时,雨又下起来了。老周塞给我把油纸伞,伞面上画着梧桐和桂花,和照片里的那棵树一模一样。“去夫子庙吧,”他说,“那边有间‘月满楼’茶馆,老板娘是孟小姐的侄女,她知道很多孟小姐的事。”
夫子庙的青石板路被雨水洗得发亮,茶馆的灯笼在檐下晃着,映得“月满楼”三个字泛着暖黄的光。老板娘是个穿墨绿旗袍的阿姨,见我进来,笑着招呼:“是小周介绍来的吧?坐,喝碗桂花酒酿圆子。”
她端来碗圆子,汤面上浮着朵完整的桂花,和照片里的那朵一般无二。“我姑姑孟昭宁,”她舀起颗圆子,“她走后,我爷爷把她的书都收在阁楼里。前两年拆迁,我回去收拾,发现那本《古诗十九首笺注》不见了——后来才知道,是你爷爷把它送给了深圳的旧书店。”
我愣住:“您怎么知道?”
老板娘笑了:“因为姑姑在信里写过,她有个愿望,要把这些诗传给南方的孩子。她说:‘南方的海宽,能装下更多的星星。’”她从柜台下拿出个木盒,打开是叠手写的诗稿,“这是我姑姑在西南联大时抄的诗,学生们争着传抄,后来我爷爷把它们收了起来。你看这首——”
她翻开一页,是孟昭宁的笔迹:“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旁边用红笔批注:“昭宁姐说,李商隐的诗里藏着星星,等我们找到了,就能连成银河。”
窗外传来评弹的曲调,吴侬软语,像滴落在青石板上的雨。我忽然明白,所谓“星群”,从来不是某几本书的旅行,而是无数颗心在时光里的接力。有人在战火里护着书,有人在和平年代传着书,有人在书里写满自己的故事,有人从书里读到别人的星光。
离开茶馆时,老板娘塞给我包桂花糖:“替我告诉深圳的孩子们,孟姑姑的诗,他们读到了;孟姑姑的星星,他们看到了。”
回深圳的高铁上,我把《古诗十九首笺注》放在膝头,信笺上的字迹在阳光下泛着暖黄。手机屏幕亮起,是阿芸的消息:“莹莹,林晓在深圳图书馆办了场‘星群诗会’,孩子们读《古诗十九首》,有个小姑娘说:‘原来古人也会想妈妈,原来星星真的会说话。’”
她发来张照片,是孩子们举着写满诗句的灯笼,围坐在图书馆的落地窗前。窗外的晚霞把天空染成橘红色,像打翻了的蜜罐。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站在最前面,举着孟昭宁的信:“我想把这首诗读给孟奶奶听,她在天上一定能听见。”
我摸出老周送的油纸伞,伞面上的梧桐和桂花在风里轻轻摇晃。窗外的稻田掠过眼前,稻穗沉甸甸的,像坠满了星星。
到深圳时,王教授在车站等我,手里提着个纸箱,里面是“星群诗会”的反馈资料:“南京的孟小姐侄女发来了视频,说孩子们的朗读声,和她姑姑当年教课时一模一样。”
我打开纸箱,最上面是张照片——孩子们举着灯笼,背后是图书馆的落地窗,窗玻璃上贴着张纸条:“致孟昭宁奶奶——您的诗,我们替您传下去了。”
深夜,我坐在深圳图书馆的观景台上,望着远处的灯火。手机屏幕亮起,是林晓的视频邀请,背景是“星群旧书店”的书架。她举着本《古诗十九首笺注》,封皮上多了片新鲜的桂花:“莹莹,今天有个穿旗袍的阿姨来书店,说她是孟小姐的学生,要把自己的旧书都捐给我们。”
她发来段录音,是那位阿姨的声音:“我叫王秀兰,1958年出生,孟老师教过我。她说,诗是星星,要一代一代传下去。今天我把珍藏了五十年的《唐诗三百首》带来,里面夹着我写的诗——‘少年读诗不知味,读懂己是远行人。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我望着窗外的星空,星星在云层里忽明忽暗。突然想起孟昭宁信里的那句话:“有些思念,隔得再远也能穿过银河。”原来所谓的“星群”,就是无数个这样的瞬间——有人在写,有人在读,有人在传,有人在听。
凌晨三点,我又梦见了梧桐叶。它们落在南京的青石板上,落在深圳的书架上,落在成都的茶碗里,落在杭州的断桥边。每一片叶子都载着一句诗,每一句诗都藏着一只星星。
而我知道,我的故事还在继续。我要带着孟小姐的信、王阿姨的诗、老周的蓝布衫,继续在“星群”里行走。我要让每一本书都成为一颗会发光的星,让每一个愿意相信的人,都能在字缝里,遇见属于自己的银河。
窗外,深圳的灯火渐次熄灭,只有观景台的灯还亮着。我合上笔记本,在最后一页写下:“今天我懂了,‘星群’不是书在漂,是人心的光在漂。每颗光都有自己的方向,每颗光都值得被看见。而我,要做自己的光,也要成为别人的星星。”
写完最后一句,我听见楼下传来晨读的声音。有个小女孩举着本《古诗十九首》,大声念:“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她的声音像颗星星,轻轻落进我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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