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折返的脚步比离开时更快、更急，鞋跟敲击在殡仪馆光洁的走廊地砖上，发出清晰而孤寂的回响，打破凌晨固有的沉寂。接收平台前，平日里只亮着几盏节能灯的区域此刻灯火通明，刺眼的白炽灯光将每一个角落都照得无所遁形，空气里绷着一根无形的、紧张的弦。
一辆黑色的厢式运尸车倒车停靠在平台边缘，后门洞开，像一个沉默而巨大的谜团入口。值班员老钱和另外两名穿着藏蓝色工作服的工作人员正围在担架车旁，低声急促地交谈着，脸上不见了平日的麻木或程式化的悲伤，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显而易见的凝重和一丝手足无措的惶然。看到林默去而复返，老钱像是看到了救星，几乎是小跑着迎上来，压低了嗓音，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小林，你可回来了！快，快来瞧瞧这个。”他引着林默快步走向那辆不锈钢担架车，眉头紧紧锁着。
担架车上躺着的，是一位看起来非常年轻的女性遗体。即使身上沾染着污浊的湖水泥沙，失去了生命的鲜活，依然能依稀看出她生前姣好秀气的面容轮廓。但令人心头骤然一沉的是，她呈现出的状态极不寻常。
她的长发湿漉漉地黏在脸颊和脖颈上，夹杂着几根深绿色的水草和细微的泥沙颗粒。脸色是一种极不正常的、死寂的青白色，嘴唇微微张着，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绀紫色。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脖颈和手臂皮肤上，分布着一些深浅不一、形状不规则的可疑淤痕，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目。那痕迹看上去绝非简单的溺水挣扎或碰撞所能造成。
“怎么回事？”林默的声音依旧保持着平时的平稳调子，但她的眼神己经在瞬间变得锐利如刀，像最精密的扫描仪，从上到下，仔细审视着遗体表面的每一处细微痕迹，不放过任何一点异常。她的专业素养让她本能地捕捉到了那些不和谐的信号。
“说是溺水，在城西那个明月景观湖里发现的，天快亮的时候。”老钱搓着手，语气带着明显的不确定和困惑，“有个晨跑的人发现的，报警了，派出所的人去看了现场，然后就给送过来了。可你看这……这淤青，这脸色……感觉有点邪门，不对劲是吧？怪瘆人的。家属还没联系上呢。”
溺水。林默的目光再次像被吸住一样，牢牢锁在那些颈部的淤痕上。她的专业领域虽然是为遗体复原容颜，赋予最后的安详，但常年与死亡打交道，日复一日地观察、触摸、修复各种原因导致的死亡痕迹，让她对“非正常”的迹象有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超乎常人的敏感。这些痕迹的位置、形态和颜色，像尖锐的警报器，在她大脑里嗡嗡作响。
“先推进去吧。”林默没有再多问什么，也没有发表任何看法，只是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语气示意同事将遗体推进她的专用化妆间。这里不是讨论的地方，她需要更安静、更受控的环境来仔细观察。
就在遗体被缓缓推过走廊，林默准备跟进去的时候，殡仪馆大厅入口处，传来一阵急促而有力、迥异于馆内工作人员轻柔步调的脚步声。一个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明显焦灼的男声打破了殡仪馆特有的静谧：
“负责人是谁？市局刑侦支队，关于刚才送来的那具溺水女性遗体，我们需要立刻了解情况！”
林默的脚步顿住了。她转过身，看到一行人正大步流星地走进来，皮鞋踏在地面上发出铿锵的声响，瞬间填满了空旷的大厅。为首的男人身材高大挺拔，穿着一件黑色的皮质夹克，面容硬朗，下颌线紧绷，眉峰锐利如刀，眼神如同猎鹰般快速扫过大厅的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审视和冰冷的压迫感。他身后跟着几个同样穿着便服、但神色严肃、眼神警惕的年轻人，显然是她的队员。这一行人的出现，像一股强大的、属于外部世界的激流，猛然冲破了殡仪馆这个封闭空间的结界。
老钱显然被这阵势吓了一跳，赶紧小跑着上前接洽。那男人掏出证件，动作干净利落，语气简洁明了，没有任何多余的寒暄：“我是刑侦支队队长陈铮。我们接到派出所通报，并对现场进行了初步复勘，这起溺水事件存在重大疑点，需要立即进行调查。遗体在哪里？我们需要进行现场初步勘验，并向第一时间接收人员了解情况。”
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老钱，随后几乎自然而然地，落在了站在化妆间门口、穿着一身素净便装、气质与周围环境既契合又格格不入的林默身上。他的眼神里飞快地掠过一丝探究和下意识的判断——太年轻，太安静，看起来不像工作人员，或许是闻讯赶来的家属？带着一种疏离的悲伤？
老钱顺着他的目光，连忙介绍：“陈队，这位是我们馆里的首席化妆师，林默。遗体刚送进去，正准备交给她做初步清理和稳定处理。”
“化妆师？”陈铮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目光重新聚焦在林默脸上，之前的些微信任立刻被明显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所取代。他习惯于和法医、侦查员、技术专家打交道，第一时间需要和一位殡仪馆化妆师进行对接，这在他的职业生涯和经验里极为罕见，甚至显得有些荒诞。在他的认知里，化妆师的工作与刑侦调查相隔甚远。“你好，林默同志。”他公事公办地开口，语气里带着一种上位者惯有的、不容拒绝的强势，“我们现在需要立即检查遗体，确认一些痕迹，请你配合一下。”
他的目光像实质一样落在她身上，那是一种长期处于指挥位置、习惯于掌控和质疑一切的人所特有的气场。林默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目光中的压力和一种隐晦的、对“化妆师”这个身份专业性的轻视。
她不喜欢这种目光，极其不喜欢。更不喜欢他语气里那丝理所当然的、近乎命令式的口吻。她微微抿了下唇，这是她感到不悦和抵触时习惯性的小动作。
“遗体刚从自然环境中送来，需要先进行初步清理和稳定处理，去除表面污染物，否则会干扰后续详细检验，也可能加速皮肤组织变化，影响痕迹固定。”林默的声音清冷平稳，像在陈述一条客观的工作规程，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而且，按照规定，未经首系家属明确授权，我不能允许非首接相关人员进行接触性操作。”
陈铮显然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尤其是最后那句，听起来像是一种柔和的、却异常坚定的拒绝。他眉头皱得更紧，上前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身上的压迫感更强了：“这是刑事案件调查，林默同志！一切以查明死因、抓住疑点为优先。程序问题我们会后续补全，请你理解并配合我们的工作！”他的语气加重，透露出明显的不耐烦。
两人站在冰冷的、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走廊里，在化妆间的门口形成了无声的对峙。一个代表着生者的法律与秩序，带着破案的焦灼和不容置疑的权威，急于揭开真相的帷幕；一个守护着逝者的安宁与最后的尊严，恪守着自己不容逾越的职业准则和那份对生命的敬畏。
空气仿佛凝固了。老钱和几个工作人员站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
林默抬起眼，第一次清晰地、毫不避让地看向陈铮的眼睛。他的眼神很锐利，甚至有些咄咄逼人，里面燃烧着对案件真相的迫切，但也有一丝难以掩饰的、因案件棘手而产生的焦灼。
她沉默了几秒钟，那沉默短暂却令人倍感压力。最终，她微微侧身，让开了通往化妆间的通路，但她的语气依然坚持着她不容妥协的底线：“可以检查。但请动作轻缓，保持最大程度的尊重。这是对逝者最基本的。”她停顿了一下，补充道，“另外，我需要在场。”
陈铮深深看了她一眼，似乎想从她那张过分平静、几乎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的脸上读出些什么——是故作镇定？是冷漠？还是别的？最终，他像是权衡利弊后做出了让步，点了点头，语气稍微缓和了些许：“可以。谢谢配合。”
他一挥手，带着一名戴着白色橡胶手套、拿着相机和取证箱的年轻队员（小刘），走进了那间冰冷的、灯光惨白的化妆间。林默默不作声地跟在他们身后，她的目光越过他们忙碌的背影，再次落在那位年轻女子苍白而沾染污迹的脸庞上，落在那此刺目的、诉说着不公的淤痕上。
内心的疑云如同窗外的晨雾，越来越浓。这位看起来强势而焦灼的陈队长，显然也发现了不同寻常之处。这场因死亡而起的、突如其来的交集，似乎注定不会简单结束。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殓语(http://www.220book.com/book/MBZX/)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