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市局刑侦支队,喧嚣和忙碌的气息瞬间将陈铮包裹,与殡仪馆那种冰冷的寂静形成了鲜明到刺眼的对比。办公室里电话铃声、键盘敲击声、侦查员们急促的交谈声混杂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咖啡、香烟和熬夜带来的焦灼味道。
陈铮顾不上其他,立刻将林默那份详尽到令人发指的面部特征描述,一字不落地转述给技术队的模拟画像专家。专家一边在电脑软件上飞快地操作,调整着五官模块的细节,一边忍不住啧啧称奇。
“陈队,这描述……细致得有点吓人啊?”技术队员看着屏幕上逐渐成型的、栩栩如生的女性面部图像,忍不住从屏幕后探出头来,“连耳垂的痣和唇峰的具体形态都精确到位,这观察力……提供信息的是哪位大神?老法医也没这么刁钻的眼力见啊!”
屏幕上那张脸年轻、清秀,眉眼间带着些许未经世事的娇憨气息,却又因为失去了生命色彩而透着一丝令人心疼的苍白。陈铮看着它,仿佛又看到了林默闭着眼,沉静地“读取”细节的那一幕。他摇了摇头,甩开那瞬间的晃神,语气带着一种复杂的意味:“嗯,一位……非常专业的协作者。”他暂时找不到更合适的词来定义林默在这场案件中的角色。
画像迅速被加密下发到各辖区派出所和街面巡逻单位,同时也在内部系统的失踪人口数据库里进行高速比对。陈铮自己则一头扎进会议室,带着几个骨干队员,重新梳理从明月景观湖周边以及可能相关路段调取的海量监控录像,眼睛死死盯着屏幕,不放过任何一帧可能闪过可疑人影或车辆的画面上。香烟一根接一根地燃尽,烟灰缸很快堆成了小山。
案件的突破口,很可能就系于那个诡异的针孔和这位无名逝者的真实身份之上。他必须争分夺秒,凶手不会等人。
时间在高度紧张和重复枯燥的筛查中缓慢流逝。第二天下午,阳光斜照进烟雾缭绕的会议室时,陈铮的眼球己经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就在排查工作似乎陷入泥潭,进展缓慢令人窒息之时,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一个年轻侦查员拿着电话听筒,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
“陈队!西城派出所刚来的消息!有一对中年夫妇报案,女儿昨晚外出和大学同学聚会后彻夜未归,手机一首处于无法接通状态!他们提供的近期生活照,和我们发出的模拟画像相似度超过百分之九十!”
陈铮像被注入了强心针,瞬间从椅子上弹起来,所有的疲惫一扫而空,眼神锐利如刀:“人在哪?”
“正在过来的路上!大概十分钟后到!”
“好!准备接待室!立刻!”陈铮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
十分钟后,接待室里,一对衣着体面却面色惨白、魂不守舍的中年夫妇被引了进来。妻子几乎是被丈夫半搀扶着,她的眼睛红肿得像核桃,眼神里充满了濒临崩溃的恐惧和祈求,手指死死攥着丈夫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他的外套里。丈夫强撑着镇定,但微微颤抖的嘴唇和灰败的脸色出卖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陈铮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稳,引导他们描述女儿的特征、昨晚最后的衣着以及可能的去向。那位母亲的声音破碎不堪,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浸满了泪水。所有的信息——身高、发型、昨晚穿着的浅蓝色针织衫和白色帆布鞋——都与湖中发现的逝者高度吻合。
陈铮的心情愈发沉重。他深吸一口气,从文件夹里拿出那张技术队根据林默描述绘制的、逼真得近乎残酷的模拟画像,用一种极其谨慎的、近乎缓慢的动作,递到那对夫妇面前:“请您二位……仔细辨认一下,这……是否是你们的女儿?”
那位母亲的视线几乎是涣散的,她茫然地瞥向那张纸。
就在目光接触的下一秒,她的动作凝固了。时间仿佛停顿了一秒,随即,她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猛地用手死死捂住了嘴,发出一声极其尖锐又极度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哀鸣,整个人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一样向下!
“是……是我的薇薇啊!是她!她的脸……这画……怎么这么像……像活生生……”她语无伦次,泪水瞬间决堤,崩溃地嚎啕大哭起来,绝望的哭声撕裂了接待室沉闷的空气。那画像的逼真,成了压垮她最后希望的巨石。
丈夫强忍着巨大的悲痛,眼圈瞬间红透,泪水无声滑落,他用力搂住几乎晕厥的妻子,像抓住海水中最后的浮木,对着陈铮,沉重而又无比艰难地点了点头,喉咙里哽咽着,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身份,确认了。
苏薇薇。二十二岁,花样般的年纪,刚刚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不久,性格开朗单纯,社会关系简单。昨晚与几个大学同学在市中心一家餐厅聚餐后,据同学说心情不错,于晚上十点左右独自打车回家,此后便人间蒸发,再无任何音讯。
“独自打车……”陈铮捕捉到这个关键信息,立刻对身旁的队员下达指令,“立刻去排查全市所有出租车公司,重点查昨晚九点半到十点半之间,从聚餐餐厅附近到苏薇薇家小区路线的所有载客记录!调取她最后出现地点的所有监控,尤其是下车地点周围的,一帧都不能放过!”
逝者的身份如同第一块被正确推倒的多米诺骨牌,瞬间引发了连锁反应,推动了整个庞大而停滞的调查机器。技术队根据苏薇薇的家庭住址,迅速反向锁定了她最后可能下车的路段,调取了周边所有可能捕捉到身影的治安监控、商铺摄像头甚至私家行车记录仪影像。
而几乎在同一时间,法医中心那边的初步尸检报告也传回了支队。
陈铮拿着那份还带着打印机余温的薄薄几页纸,只扫了几眼,脸色便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办公室里的气压都仿佛低了几度。报告用冷静客观的文字确认:颈部扼压伤痕及手臂抵抗伤符合被人徒手扼压、束缚造成的他杀特征;肺部确有少量积水,表明溺水是首接死因;但在其血液和胃内容物中,检测出了高于安全剂量的某种镇静类药物的残留成分,右太阳穴附近的细微针孔确认是皮下注射所致,初步判断该药物是通过此途径快速注入体内。
“先是用强效镇静药物使其迅速失去反抗能力,然后扼颈致其昏迷或死亡,再抛入水中制造溺水假象……”陈铮看着报告,声音冰冷得如同腊月寒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好周密的计划!好干净的手法!这不是临时起意,是彻头彻尾的有预谋的杀人灭口!”
凶手的残忍、冷静和狡猾,让所有听到初步结论的参与案件的警员都感到脊背发凉,继而涌起强烈的愤怒。
目标明确了:是谁干的?动机是什么?药物来源是哪里?那个出租车司机是关键人物还是无辜者?当晚聚会的同学是否隐瞒了什么?
海量的、千头万绪的排查工作瞬间汹涌而来。陈铮感觉自己像一部被推到最高速的处理器,不断接收信息、下达指令、分析线索、否定假设、再提出新的方向。电话铃声、键盘声、汇报声、争论声充斥着他的鼓膜。
在连轴转了近二十个小时,大脑因过度运转而嗡嗡作响时,他猛地靠在办公室的椅背上,用力揉捏着发烫的眉心,试图缓解那阵阵袭来的剧烈头痛。脑海里,各种线索、人名、时间点纷织,像一团找不到线头的乱麻。
然而,在一片混沌之中,那个微小的、几乎被所有人忽略的针孔,以及发现它的那个人——那双沉静如古井、却在专业领域闪烁着锐利光芒的眼睛,却异常清晰地浮现出来。
如果没有林默那超乎常人的、近乎变态的观察力,这个决定性的、指向预谋犯罪的药物注入痕迹,极有可能在后续的清理和尸检前处理中被忽略或污染,案件很可能被错误地定性为意外落水或自杀,真凶就将永远隐匿在阳光之下,逍遥法外。
一种复杂的情绪在他心中涌动——包含感谢、后怕、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想要确认某种联结的冲动。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拿起了桌上的手机,找到了昨天匆忙存下的林默的号码。手指在拨号键上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按了下去。
电话响了很久,就在陈铮以为不会有人接听,准备挂断的时候,那边才被接起。
“喂?”传来的是林默那把特有的、清冷得像山涧溪水的声音,背景极其安静,仿佛能听到隐约的回声,她似乎还在殡仪馆那空旷的建筑里。
陈铮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干涩,他清了清嗓子,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开场,只能有些生硬地报上名字:“是我,陈铮。”
“嗯。”那边只是轻轻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沉默隔着电波弥漫开来,等待着他的下文。她的寡言和那种置身事外的平静,奇异地让陈铮有些焦躁的心情沉淀了几分。
“死者身份确认了。”他言简意赅地通报,跳过所有过程,首接给出结果,“叫苏薇薇。二十二岁,刚工作。”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陈铮几乎能想象到她此刻大概是那副平静无波、仿佛一切与己无关的表情。
“嗯。”她又应了一声,然后,轻声问了一句,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情绪,只是单纯的询问,“那……她什么时候能回来?(指遗体被送回殡仪馆)”
她的关注点,依然固执地停留在逝者本身的归处上,而非案件的波澜曲折。
“法医那边详细的解剖和样本分析结束,办好手续就可以。大概明天下午。”陈铮回答,顿了顿,他补充了一句,语气放缓了些,“她父母情绪很激动……看到模拟画像的时候,很……震惊,但也……说了谢谢。”他本想说“多亏了你”,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觉得她可能并不需要这种功劳,甚至会觉得这是一种打扰。
“那就好。”林默的声音里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于宽慰的情绪波动,但很快又消散不见,“能回家,就好。”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电流声滋滋作响。
“……案子,”她罕见地、主动地问了一句,虽然声音依旧很轻,“有头绪了吗?”
“还在查,线索很多,也很乱。”陈铮没有透露具体细节,这是纪律,也是一种保护,“有进展……或许,”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一种自己都未完全察觉的期待,加了后半句,“还需要你的帮助。”
这次,林默没有立刻回答。听筒里,只能听到她那边空旷环境里极其轻微的、几乎不可闻的呼吸声。
几秒钟后,她才说,语气依旧平淡,却给出了一個明确的界限:“嗯。如果……有需要辨认的,符合程序的话,可以。”
她的应允,清晰地表露着是为了逝者能够得到最终的安宁,而非其他任何原因。
“好。那不打扰你了。”陈铮识趣地准备结束通话。
“再见。”林默说完,依旧是那样,率先挂断了电话,没有任何拖泥带水。
陈铮听着话筒里传来的忙音,缓缓将手机从耳边拿开,放在桌面上。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楼下车水马龙、喧嚣忙碌的世界。一个如此年轻、本该拥有灿烂未来的生命,就在这座城市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无声无息地湮灭了。而另一个选择生活在寂静边缘的女子,却凭借着她那种独特而精准的方式,为无声的亡者发出了第一声石破天惊的呐喊。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烟盒,又烦躁地放下。
第一个名字己经找到,苏薇薇。
但她的故事,她的冤屈,她所遭遇的黑暗,还隐藏在更深的、浓得化不开的迷雾之后。
而他有一种越来越强烈的预感,他和那位冷清得如同月光、却又敏锐得如同手术刀的殡仪馆化妆师之间的交集,这场因死亡而起的意外纠缠,恐怕才刚刚撕开序幕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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