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我不在的地方,才真有我在
老周头的手指轻轻抚过陶片边缘,那暖黄的温度透过掌心往血管里钻,像极了腊月里灶膛余火烤着的红薯皮。
盲眼老妇的竹杖又敲了敲桌案,竹节与木面相碰的轻响里,她喉间滚出团被岁月揉皱的沙哑:“他叫陈大山,修城墙砸死的……”
老周头的笔悬在羊皮卷上方,墨尖悬着的小滴墨汁颤了颤。
他听见老妇的手指在陶片上,指甲刮过那道“破”字残痕时发出刺啦声:“那年春寒,他扛着石条往城墙上爬,我追去送热乎的烤红薯。他把红薯塞我手里,手背上全是血泡,说‘吃吧,不脏’。”她枯瘦的手腕抖着,陶片在桌上磕出轻响,“后来石条塌了,埋他的土坑边,我只捡到半块陶片。”
“口述堂”的门帘被风掀起一角,桂花香裹着秋凉涌进来。
老周头这才发现老妇的鞋尖沾着泥,是从西山脚下的夯土村来的——那里的城墙修了三年,死了十七个壮丁,官府只在碑上刻了个“等”字。
他低头在羊皮卷上写下“陈大山”,墨迹未干,忽然听见头顶传来细碎的响动。
是墙上的彩线铃铛。
那串铃铛是半年前姜阙挂的,彩线缠了七色,每颗铜铃都拇指大小。
此刻它们正微微晃动,铜舌撞着内壁,叮咚声像串断了线的珠子。
老周头抬头时,看见盲眼老妇的枯眉动了动——她虽看不见,却偏过头,浑浊的眼珠对着铃铛方向。
“这响动……”老妇突然哽咽,“像极了当年我家那台老纺车。我男人总说,我踩纺车的动静比唱曲儿好听。”她伸出手在空中抓了抓,仿佛要抓住那串铃声,“可纺车早被收走抵了税,我以为这辈子都听不见了……”
门帘又被掀起,姜阙的青衫角先扫了进来。
他手里攥着本卷边的《山海异闻录》,方才在隔壁茶棚听书,听见铃铛响便赶了过来。
此刻他站在门槛处,闭目凝神,喉结动了动。
“先生?”老周头轻声唤。
姜阙睁开眼,眼尾泛着红:“不是谁在显灵。”他走到桌前,指尖轻轻碰了碰晃动的铃铛,铜铃震颤的频率突然变急,“是活着的人,终于敢替死者开口了。”他转向老妇,声音放得很轻,“您听见的纺车声,是当年您踩过的每一道线,都缠进了这屋子的砖里。”
老妇的手停在半空,忽然抓住姜阙的袖口:“真的?”
“这屋子的地基,用的是二十年前栾家旧宅的青砖。”姜阙蹲下来,与老妇平视,“那些砖被眼泪泡过,被低语浸过,墙缝里缠着听娘藤——您每次开口说陈大山,藤上的须子就会轻轻挠砖,砖就把旧年的响动震出来了。”他指了指铃铛,“栾阳十年前埋下这些藤种时,大概也没想到,今天会替您传这一声纺车响。”
老妇的手指抠进姜阙的袖口,力道大得惊人:“那他……”
“他早不在了。”姜阙握住她的手,“可您看,他埋下的藤,现在替他接着听。”
铃铛声渐渐弱了,老妇摸着陶片站起身,竹杖点地的声音比来时轻了些。
她走到门口又停住:“老周头,等开春我挖了野葱,给你们送一筐。”
老周头应着,抬头时见姜阙正望着窗外。
桂树的影子落在他脸上,他轻声说:“该去看看郡守了。《北境卷》的修订,该收陈大山的故事了。”
郡守的书房在城南宅子里,窗台上摆着十二盆葱,是王婶子今早送来的——她说“葱管通心,写史的人得心里透亮”。
此刻他正对着案上的羊皮卷皱眉,笔杆在指节间转得飞快。
文书小吴站在一旁,指尖点着卷中一段:“大人,楚雄辉屠杀逃奴案,载之恐辱朝廷。当年他可是替陛下监造过天枢阁的。”
郡守的拇指蹭过砚台边缘,墨汁突然泛起涟漪。
他盯着那圈波纹,竟在墨影里看见一双眼睛——很淡,像被水冲过的画,却让他后颈发紧。
那是栾阳的眼睛,他认得,三年前在冰原雪冢前,雪光映着冰珠里的影子,就是这样的眼神。
“小吴,你见过被活埋的逃奴么?”郡守突然开口。
小吴一怔:“没……没见过。”
“我见过。”郡守摸出怀里的铜哨,那是当年做京畿执政官时用的,“二十年前,我巡城到北市口,听见墙根下有动静。扒开草一看,七八个孩子蜷在坑里,身上盖着土,只露一张脸。他们娘跪在楚雄辉脚边,求他留孩子条命。”他捏紧铜哨,指节发白,“楚雄辉说‘奴子的命,比草贱’,然后让人往坑里填土。那娘扑上去,被鞭子抽得浑身是血,最后喊的是‘记住我儿叫狗剩,记住啊’——可后来官府的册子上,只写了‘无名人等七名’。”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女帝与天下,都是我的掌中物墨汁的涟漪更急了,郡守望着那双眼,忽然笑了:“当年我没敢记,现在敢了。”他提起笔,在“楚雄辉”三个字下重重画了道线,“若掩其恶,则与共谋。”
墨迹刚干,墨影里的眼睛便散了。
小吴凑过来看,倒抽一口冷气:“大人,这字……在渗血?”
郡守低头,见“共谋”二字的墨色正由黑转暗紫,像被血浸过。
他没说话,将羊皮卷收进檀木匣,刚扣上盖子,窗外传来“噼啪”声。
是城南古寺的地窖方向。
等郡守赶到时,地窖门大敞着,《自述录》的副本正在火中蜷曲。
奇怪的是,那火没有烟,灰烬飘起来,在空中连成一行字:“信他们,胜过信神。”
姜阙赶到时,灰烬刚散完。
他望着郡守手里的檀木匣,又望了望天空,轻声道:“该去渔港了。”
渔港的黄昏总是来得早,夕阳把海浪染成金红色。
姜阙踩着湿滑的礁石往沙滩走,远远便听见孩子们的笑声。
几个孩童正用沙堆“浮名塔”,最高的那个塔尖上,插着根锈针——在暮色里泛着暗红,像滴凝固的血。
“阿姐,歪了!”扎羊角辫的踮着脚,小手扶着锈针,“老师说,这是‘破碗妈妈’的针,能帮迷路的人回家。”
“破碗妈妈”是渔村里的传说,说十年前有个穿青衫的公子,在驿站烧了碗,把针埋在灰烬里。
姜阙摸了摸怀里的布包,那里躺着枚同样的锈针——是他在驿站废墟里捡的,针尾还缠着半根红绳。
“小妹妹。”姜阙蹲下来,“你这根针,是从哪来的?”
仰起脸,鼻尖沾着沙:“我阿娘在滩涂上捡的!她说针上有暖乎气,像有人揣过。”她忽然指着姜阙的布包,“先生,你是不是也有?我看见你摸了!”
姜阙笑了,取出怀里的针:“这根针啊,本来是要去很远的地方的。”他把针递给,“现在,轮到你守着它了。”
郑重地接过,插在沙塔顶端:“我给它取名字,叫‘归’!”
当夜涨潮,海浪卷着沙塔往海里退。
姜阙坐在礁石上,看着锈针从沙里露出来,随着最后一波浪沉进泥里。
他正要走,忽然觉得脚下的礁石在震动——很轻,像心跳。
那是栾阳的意识最后一次波动。
他感知到那根针入土的震动,残识在深海里漂了十年,此刻终于触到了海底裂谷的岩石。
他没有停留,任自己随着洋流散开,像一把撒进海里的细沙。
渔港的“安心泉”是在第二日清晨沸腾的。
老校长打水洗漱时,看见泉面浮着无数光点,拼成“灵儿勿怕”西个字。
他凑近一看,泉眼深处的石缝里,正插着那根锈针,周围七颗细砂围出个小圈,像星星绕着月亮。
“是栾家小少爷的妹妹!”有挑水的妇人喊起来,“当年灵儿被楚家害了,栾阳抱着她的牌位在雪地里跪了三天……”
孩子们围过来,小丫头举着贝壳:“我们给泉边垒个塔吧!”
“不题名,不焚香!”另一个孩子喊,“只放野花,每天放一朵!”
于是从那天起,安心泉边多了座微型“浮名塔”,塔尖总插着朵沾着晨露的野花。
秋深了,桂树的叶子开始往下落。
姜阙坐在“口述堂”的门槛上,看老周头往羊皮卷上抄新的名字——“陈大山”后面,跟着“李阿妹”“狗剩”“破碗妈妈”。
风掀起卷角,他听见远处传来零星的说话声:
“我阿爹爱喝桂花酿,该记上。”
“我奶的裹脚布上绣了并蒂莲,我见过的。”
“那年发大水,王二伯背了我八座桥,他叫王大柱。”
姜阙摸了摸怀里空了的布包,笑了。
他知道,等冬至的雪落下来时,京畿的百姓会自发停了鼓乐,熄了香火。
他们会围坐在热炕头,对着空气轻轻念:“张三,李西,王二麻子……”
那些名字,会像种子一样,在冻土下发新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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