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风起时，谁在念我的名字
春分三日后的子时，京畿城无字碑下聚起了星星点点的火光。
郡守张怀瑾站在街角阴影里，腰间的令牌被掌心汗渍浸得发滑。
他原己调了巡防营在东街候命——三天前收到六扇门密函，说民间自发延长"静忆日"恐有妖人作祟。
可此刻望着碑前跪坐的人群，他喉结动了动：老妇抱着缺了口的陶罐，絮絮说着"泥里掺了你半捧骨灰"；少年攥着褪色的纸鸢骨架，重复着"阿姊教我扎的最后一只"；连最顽劣的小乞儿都捧着片碎瓷，上面用草汁描着"张阿公"。
"大人，时辰到了。"亲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刀鞘碰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响。
张怀瑾的手指在袖中蜷紧——他想起昨夜女儿捧着作业本问："爹，为什么先生说'记住'比'忘记'更需要勇气？"那时他正批着剿匪文书，只敷衍"小孩子懂什么"，此刻倒觉得那话烫得慌。
老妇突然抬起头，陶罐口对着夜空："儿啊，娘把你刻进碗里了，你看这碑下这么多人，你可听见他们喊你乳名？"她布满裂痕的手背擦过碑身，石面竟沁出细密的水珠，像被泪水泡过。
张怀瑾的靴底像生了根，望着巡防营统领投来询问的眼神，突然挥手："撤了。"
"大人？"亲卫惊愕。
"去后厨，"张怀瑾声音发哑，"熬二十锅姜汤，让役夫用棉套裹了送来。"他转身往府衙走，靴跟叩得石板响，走到高台时忽然顿住。
山梁上有团黑影，像被风雕在崖边的石头，等他揉了揉眼再看，只剩松涛翻涌如墨浪。
同一时刻，三十里外的断崖上，栾阳的指尖正凝着淡青色的气。
玄阴鼎在识海深处沉了又浮，将天地间浮动的"名忆之息"一丝丝抽离。
他能清晰感知到——当第七十三个声音喊出"春枝"时，虚空中炸开一点幽蓝的光，像被风吹散的萤火。
这不是术法，是百颗心同时震颤的余波。
"原来情念真能筑魂。"他低笑一声，指诀轻转。
地脉在脚下轻轻一颤，城南那口枯了十年的老井里，淤积的泥沙突然翻涌。
他记得很清楚，当年王琴为藏粮避开查抄，特意选在井壁暗渠的位置做标记——青苔会顺着水汽生长，霉斑会沿着砖缝蔓延。
次日清晨，井边围了一圈孩童。
扎马尾的小姑娘踮着脚，用树枝戳井壁："看！
这里有字！"歪歪扭扭的"灵儿勿怕"在水渍里若隐若现，像谁在雾里写的信。
栾阳蹲在远处的草窠里，看着孩子们拍着手跑开，心口像被揉皱的棉絮——这是他最后一次替她们"说话"了。
消息传到姜阙耳中时，他正蹲在城隍庙前给乞儿们讲古。
老教习的竹杖往地上一戳："走，看井去！"他到的时候，井边围了七八个拿炭笔临摹的百姓。
姜阙伸手摸了摸井壁，指尖触到苔藓的湿软，突然烫得缩回手——那些霉斑的走向，分明顺着地下水汽的流动轨迹！
他抬头望向城南的山影，突然笑出了声，笑声惊飞了枝头的麻雀。
当夜，姜阙的草庐里飘出焦糊味。
他把最后一卷《无名录》手稿投进火盆，纸页上密密麻麻的"无名氏"在火里蜷成黑蝶。
陶土在案上堆成小山，他捏得很快，指节都泛了红。
天快亮时，百枚小埙整整齐齐码在竹筐里——没有吹孔，摇起来沙沙响，像有人贴着耳朵说悄悄话。
"拿去吧，"他对围过来的街童们说，"替我多摇几遍。"
栾阳是在路过青溪村时遇见那些孩子的。
他背着竹篓刚进村口，就听见细碎的沙沙声——七八个孩童举着小埙追跑，风把"沙沙"声揉碎了撒在空气里。
玄阴鼎在识海猛地一颤，这次不是鼎灵，是某种更温暖的东西——方圆十里内被记住的名字，刚好凑成了一百零七个。
他靠在老槐树下坐下，看着阳光在孩子们脸上跳跃。
忽然觉得左肩一沉，像是有谁轻轻拍了拍他。
那是玄阴鼎最后的波动，像垂危的人在说再见。
他摸出怀里的剪纸，边缘的毛边扎得手心发痒——这是灵儿八岁时剪的，王琴的轮廓歪歪扭扭，却能看出是在笑。
"以后，"他把剪纸埋进树根下的土里，覆上最后一抔土时低声，"你们自己记得就好。"
三日后，槐树抽了新芽。
村民们早起打水时惊呼——新叶的脉络竟织成"王琴"二字，晨露顺着笔画滚下来，像谁在掉眼泪。
没有人再惊慌，老村长搬来石桌，上面摆着一碗清水。
栾阳站在村外的山路上望了眼，转身向北。
寒江的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栾阳裹紧了斗篷。
荒原驿站的炉火映得窗纸发红，他推门进去时，老卒正用铁钳拨弄余烬："客官来得巧，只剩最后半壶酒。"他接过酒碗，余光瞥见墙角的雪堆——半截烧焦的红布露在外面，缠着细细的金线。
"那是昨夜烧的，"老卒蹲下来扒拉雪堆，"旧驿亭着了火，有人说看见个影子站在火里没动。"他把红布递给栾阳，"看着像姑娘家的发绳，怪可怜见的。"
栾阳的指腹擦过布上的焦痕，喉结动了动。
他把红布收进怀里，酒碗里的酒晃出几滴，落在青石板上，很快被寒气冻成冰珠。
"客官这是要往北？"老卒裹了裹棉袄，"听说京里派了暗卫下来，说什么'无名大祭'是邪修作祟......"
栾阳的脚步顿在门口。
风雪灌进来，吹得烛火忽明忽暗，他的影子在墙上晃了晃，像要融进黑暗里。
"谢了。"他说，然后踏入风雪。
驿站的炉火"啪"地爆了个灯花，老卒眯眼去看，只看见雪地里一串脚印，很快被新下的雪盖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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