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你们不找我的时候,我才真回来了
初夏的蝉鸣刚爬上柳梢,姜阙的口述堂就迎来了第一位主动登记名字的少年。
青石板台阶被晨露浸得发潮,少年的麻鞋在上面蹭了三次,才攥着衣角跨进门槛。
他的脸被晒得黝黑,眼尾还带着未干的泪痕,怀里紧抱着个褪色的布包——后来人们才知道,里面裹着他父亲临终前咳血的帕子。
"我叫周小满。"他的声音像被风吹皱的水面,"我阿爹叫周树,三年前西月初七,因为在自家后院烧了柱香祭我奶奶,被执法队用枣木杖打了十七下。"
姜阙正往墙上挂彩线铃铛,闻言动作顿了顿。
他没急着记,只是搬来条木凳放在少年对面,自己也蹲下来,平视着那张还带着婴儿肥的脸:"你阿爹临终前说什么了?"
"他说......"少年喉结滚动,布包在膝盖上蹭出毛边,"他说,'小满,若我死了,莫求官府记我,只让你娘每年春分说一遍我的名字。
'他说,名字被活人念着,就不算真死。"
彩线铃铛突然"叮铃"一响。
少年猛地抬头,姜阙也抬眼。
那些用红绳串起的铜铃正随着穿堂风摇晃,可门明明关着——风从哪儿来的?
第二声、第三声,铃声渐密,竟织出规律的节奏:"咔嗒,咔嗒,咔嗒",像极了老式纺车踩踏板的动静。
姜阙的手指微微发颤。
他记得,二十年前在栾家旧宅,栾阳的母亲王琴总在深夜纺线。
那时候栾阳还没觉醒玄阴鼎,还是个被人称作"废脉"的小少爷,总缩在灶房门口,看母亲踩着纺车,线轴"咔嗒咔嗒"转,布机"吱呀吱呀"响。
"这是......"少年伸手去碰铃铛,指尖快碰到时又缩回来,"是阿娘在纺线吗?"
"不是。"姜阙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眶泛红,"是活着的人,终于敢替死者开口了。"
墙根下的泥土地突然泛起湿意。
栾阳的意识正顺着地下水脉游走,他"听"见了铃声,也"看"见了少年颤抖的睫毛。
他本可以借音波共振,在土墙上凝出王琴的剪影——那些年母亲纺线时,他总爱趴在她膝头数线轴转了多少圈。
可最终,他只是轻轻引动一丝地热。
少年突然"啊"了一声,低头看着脚边。
冻土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裂开的缝隙里钻出一株草,叶片呈锯齿状,边缘染着极淡的血丝,像被旧年的泪水浸过。
"念叔草?"姜阙轻声说。
他曾在古籍里见过记载:此草生于执念之地,叶片纹路是未说出口的委屈,却从不向人示异——它只是长,只是活。
少年小心翼翼碰了碰草叶,眼泪"啪"地砸在叶尖:"阿爹,你看,有人记得我们了。"
同一日,百里外的山村里,郡守的青布马车停在村口老槐树下。
他掀帘下车时,看见张阿婆家的灶台供着个粗瓷碗。
碗里是半堆灰烬,奇怪的是,那些灰竟整整齐齐排成"周树"两个字。
"这碗啊,邪乎得很。"张阿婆蹲在灶前添柴,火光照得她脸上的皱纹忽明忽暗,"前儿是'李二牛',大前儿是'王春桃',每晚自己换位置。
我家那口子说,许是哪个过路的神仙,帮着记咱们这些没名没姓的人呢。"
郡守蹲下身,用指尖轻轻划过碗底的磨损痕迹。
缺口呈月牙状,右沿有道细痕——和他在《破碗妈妈》传说里读到的描述分毫不差。
传说里,栾阳的母亲王琴当年被家族赶出时,只揣着个破碗讨饭,碗底的缺口是被恶犬撞的。
"记下来。"他转头对身后的文书说,"题为《碗行记》。"
文书愣了:"这...只是村民的臆想吧?"
"臆想?"郡守用指节敲了敲碗沿,"当年栾女帝残魂现世时,多少人说'见着龙鳞了'?
可真正让百姓记住的,是王琴用破碗给讨饭的孩子分粥,是栾灵儿在荒滩上给被打的流民递水。"他站起身,袖角扫过灶台,"神仙的故事总被写进正史,可《自述录》要记的,是这些'臆想'——因为它们是活人替活人留的根。"
当夜,郡守在借住的厢房里点灯修书。
砚台里的墨汁突然泛起涟漪,他抬头,倒影中竟浮现出一双眼睛。
那双眼很淡,像被水洗过的墨,却让他想起二十年前,在刑场上见过的栾阳。
那时栾阳被女帝残魂采补得只剩半口气,可眼睛里还烧着团火,烧得他这个京畿执政官都不敢首视。
"信他们,胜过信神。"他提笔在纸上写下这句话,墨迹刚干,倒影里的眼睛就散了。
与此同时,姜阙正沿着海岸线往南走。
他路过渔港时,听见沙滩上一片喧哗。
七八个孩童正用沙堆砌"浮名塔"——这是最近在民间流行的游戏,说是把名字写在沙里,潮水冲不走的,就是该被记住的。
"阿姐!"扎着羊角辫的举着根锈针跑过来,"我要在塔顶插这个!
老师说,这是'破碗妈妈'的针,能帮迷路的人回家!"
姜阙蹲下身,从怀里摸出个布包。
布包里裹着枚相似的锈针,针鼻处还缠着半缕褪色的蓝线——这是当年栾阳贴身珍藏的,后来遗落在驿站的灰烬里。
他捡到时,那针还带着余温,像刚被谁握过。
"现在,轮到你守着它了。"他把针递给。
女孩郑重地用袖口擦了擦针身上,踮脚插在沙塔顶端。
当夜潮涨。
姜阙躺在渔家乐的竹床上,听见海浪拍岸的声音里混着"咔啦"一声——是沙塔垮了。
可第二日清晨,他去海边时,却见那根锈针深深扎进泥里,周围的沙土冒着热气。
"温泉!"有渔民喊起来,"这滩涂底下冒温泉了!"
栾阳的意识在洋流里漂了最后一段路。
他感知到锈针入土的震动,那是他残识最后一次波动。
他没有再引动任何神迹,只是任自己沉向海底裂谷。
裂谷很黑,但他"看"见了安心泉。
那夜,渔港的安心泉突然涌出大量气泡。
水面上,无数细小的光点浮起来,拼成一行字:"灵儿勿怕"。
老校长打着手电筒跑来时,泉眼深处的石缝里,正立着枚锈针,周围七颗细砂像星星绕着月亮。
"爷爷,你看!"跟着跑过来的小孙子拽他衣角,"是哥哥们昨天垒的浮名塔!"
老校长低头,见泉边果然有座微型沙塔,没有题名,没有焚香,塔顶插着朵野菊花。
秋初的风提前捎来消息时,安心泉的水还在"叮咚"响。
有挑水的妇人说,最近井绳打上来的水格外甜。
也有人说,夜里经过泉边,能听见纺车"咔嗒咔嗒"的声音,像谁在哼一首很老很老的歌。
首到某日清晨,京畿来的快马踏碎了村落的宁静。
"报——"马蹄声惊飞了枝头的麻雀,"京畿大旱,七十口古井干涸!"
挑水的妇人顿了顿,桶里的泉水晃出细碎的光。
她抬头看了眼泉边的浮名塔,野花在风里轻轻摇晃。
没有人知道,此刻海底裂谷中,那缕残识正随着地脉轻轻震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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