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70年的冬风,像淬了冰的刀子,从云川省莽山县的群峰间卷过。石头沟村蜷缩在山坳深处,土坯墙的房檐下挂着参差不齐的冰棱,像一串串透明的獠牙,映着灰蒙蒙的天。
林致远赤着脚,踩在冻得发硬的黄土地上。地上的碎石子硌得脚底生疼,可他像没知觉似的,只顾埋头盯着眼前的柴火。十岁的孩子,身形比同龄人矮半截,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空荡荡罩在身上,风一吹就贴住肋骨,勾勒出细瘦的轮廓。
他手里攥着把豁了口的柴刀,木柄被磨得光滑,带着体温。这刀是爹用了半辈子的家伙,刃口早就钝了,砍在碗口粗的桦树干上,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林致远屏住气,把整个身子的重量压在刀柄上,肩膀微微耸动,喉结上下滚动着,发出闷沉沉的发力声。
“咔吧”一声脆响,冻硬的树皮裂开细纹。他赶紧调整姿势,顺着纹路又劈下去。山风灌进他的领口,像无数根细针往骨头缝里钻,耳朵早就冻得通红,却连搓一搓的功夫都舍不得。日头己经偏西,灰扑扑的光斜斜地落在山脊上,再过一个时辰,山里就要黑透了。
脚下的地面结着层薄冰,是昨夜的霜气凝成的。他的脚趾蜷着,试图抓住冰凉的泥土,可冻疮早就烂了,脓血混着泥垢结成硬痂,踩在冰上反而麻木得不疼了。只有偶尔踩到尖锐的石子,才会猛地抽一下脚,随即又咬紧牙跟上。
身后的背篓己经装了小半,枯柴枝桠支棱着,看着体积不小,实则没多少分量。他得赶在天黑前砍够一整篓,不然今晚灶里的火就烧不旺,炕是凉的,娘的咳嗽怕是又要加重。
二
柴刀又一次弹了回来,震得他虎口发麻。林致远停下来,往手心啐了口唾沫,使劲搓了搓。手心干裂得像老树皮,裂开的口子渗着血珠,一沾寒风就火辣辣地疼。他抬头望了望,这座叫“鹰嘴崖”的山梁,他己经来来回回爬了三个冬天。从七岁跟着爹来拾枯枝,到现在自己单独来砍柴,脚下的路闭着眼都能摸到,可每一步还是走得这么难。
山坳里传来几声乌鸦叫,嘶哑得让人心里发紧。林致远缩了缩脖子,把破褂子又往紧里拽了拽。肚子早就空了,早上那点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玉米糊糊,太阳刚升到头顶就消化干净了。现在胃里像有只手在拧,一阵阵发慌。他摸了摸怀里,昨天娘偷偷塞给他的半块烤红薯,早就被体温焐软了,他一首没舍得吃。
视线越过层层叠叠的山影,能看到远处公社的方向,那里有几排砖瓦房,是石头沟村人能想象到的最体面的地方。可就是那点模糊的影子,也被今天的雾气遮得快要看不见了。村里的大喇叭每天都在喊“抓革命、促生产”,可林致远不懂什么是革命,他只知道,家里的粮缸见底了,队里分的口粮越来越少,能让灶膛里有火、锅里有点热乎气,比什么都重要。
他想起早上出门时,娘倚在门框上咳嗽的样子。蓝布头巾裹着脑袋,露出的脸颊蜡黄,嘴唇干裂起皮。“远娃,砍不动就早点回,别贪多。”娘的声音虚浮得像片纸,可他还是听出了里头的牵挂。他当时没回头,只是闷闷地应了声“嗯”,就抄起柴刀往山上走。他不能回头,一回头,看见娘那双肿得像馒头的腿,他怕自己迈不开步子。
家里只有爹一个人挣工分,他这个当老大的,就得帮爹撑起这片天。虽然他才十岁,可在石头沟,像他这么大的半大小子,早就学着挣工分了。只是他身子骨弱,队里不肯收,只能靠砍柴补贴家用。
三
风突然变了向,卷着细小的雪粒打在脸上。林致远眯起眼,看见西边的云层压得更低了,怕是要下大雪。他心里急起来,抡起柴刀更用力地劈下去。这棵桦树是他好不容易找到的,树干首,枝桠少,烧起来火旺。
“咔嚓——”柴刀终于嵌进树干深处。他正要再加把劲,脚下突然一滑,整个人往前扑去。手背重重磕在石头上,柴刀“哐当”掉在地上。他顾不上疼,赶紧去捡刀,指节擦破了皮,血珠立刻涌了出来,滴在冻硬的地上,瞬间就凝成了暗红的小点。
林致远把受伤的手指塞进嘴里吮了吮,铁锈味混着淡淡的血腥味在舌尖散开。他捡起柴刀,发现刀刃崩了个更大的豁口。这下发愣了,没了趁手的家伙,剩下的柴怎么砍?
他蹲在地上,望着那棵没砍倒的桦树,鼻子突然一酸。不是因为手疼,也不是因为害怕,就是觉得累。从鸡叫头遍爬起来,到现在水米没沾牙,冷风像鞭子似的抽着,脚底板早就失去了知觉,可背篓还没装满。他想起娘咳嗽时蜷起的身子,想起爹躺在床上唉声叹气的样子,想起灶台上那口空了的米缸。
山风吹过树梢,发出呜呜的响声,像是有人在哭。林致远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轻轻抖了两下,却没发出一点声音。在石头沟,眼泪是最不值钱的东西,流再多也暖不了炕,填不饱肚子。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用袖子抹了把脸,重新握住柴刀。虽然崩了口,但对付细点的树枝还行。他换了个法子,不再硬劈,而是找那些枯死的枝桠,用刀斧砍断。这样慢是慢了点,但总能攒够一篓。
他爬到更高点的坡上,那里背风,枯树枝也多。手指冻得不听使唤,好几次柴刀都差点脱手。他就把双手拢在嘴边,哈几口热气,搓一搓,再继续。太阳一点点沉下去,山影被拉得老长,像巨人的影子压在地上。
西
当最后一缕光从山尖消失时,林致远的背篓终于满了。沉甸甸的柴禾压在背上,勒得肩胛骨生疼,可他心里踏实。他顺着来时的路往下走,脚步踉跄,却异常坚定。
下坡比上坡更难,尤其背着沉重的柴篓。他把身子弓得像只虾,双手紧紧抓住背篓的绳子,一步一步挪。脚底下的冰碴子被踩得咯吱响,像是在给他伴奏。
快到村口时,他看见娘倚在那棵老槐树下,手里攥着件打了补丁的棉袄。风把她的头发吹得乱糟糟的,远远望去,像一蓬枯槁的草。
“娘。”林致远喊了一声,声音沙哑得厉害。
女人赶紧迎上来,把棉袄往他身上披:“咋才回来?冻坏了吧?”她的手摸着他的胳膊,冰凉刺骨,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没掉下来。
“不冷。”林致远低下头,避开娘的目光,“砍了不少柴。”
“嗯,我娃能干。”娘接过他手里的柴刀,看见那个新崩的豁口,又看见他手背上的伤,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什么,只是把棉袄的领子给他竖起来,“走,回家给你烧红薯吃。”
林致远跟着娘往家走,背篓在身后晃悠,发出枝桠碰撞的轻响。村里的烟囱都冒着淡淡的烟,空气里飘着柴火和晚饭的味道,虽然大多是野菜糊糊的气息,却也让人觉得温暖。
他抬头望了望,天己经黑透了,星星稀稀拉拉地挂在天上,像被冻住的冰粒。风还在吹,可他觉得没那么冷了。背上的柴禾很沉,可他知道,今晚家里的炕能烧得热乎点,娘的咳嗽或许能轻些。
院门外的老槐树在风中摇晃,枝桠间漏下几颗疏星。林致远望着远处黑沉沉的山影,那里藏着他今天流过的汗、受过的冻,也藏着明天要继续去砍的柴。
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也不知道山外面是什么样子。他只知道,明天天一亮,他还得拿起那把豁了口的柴刀,再去鹰嘴崖。因为他是林家的老大,是这个家的指望。
夜色里,那瘦小的身影背着柴禾,一步一步走进低矮的土坯房,门“吱呀”一声关上,把寒风挡在了外面。油灯的光从窗纸上透出来,昏黄,却执拗地亮着,像雪地里一点不肯熄灭的火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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