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林致远把柴篓往墙角一放,解绳子的手顿了顿。篓里的柴看着蓬松,实则没多少分量,他张了张嘴想解释那棵没砍倒的桦树,却被里屋传来的呻吟声拽走了注意力。那声音像破风箱似的,一下下刮着人的耳膜。
“爹咋了?”他扔下绳子往屋里冲,土炕上铺着的破苇席上,爹正蜷缩着身子,额头上的汗珠在油灯下闪着亮。那条平日里能扛起半扇山的脊梁,此刻像根被掰弯的柴火棍,不自然地拱着。
“下午在渠上……”娘跟进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哭腔,“抬石头的时候没站稳,被砸了。”
林致远的手刚碰到爹的肩膀,就被猛地甩开。爹的脸疼得拧成一团,嘴唇发紫,喉结上下滚着却发不出完整的话:“别碰……断了似的……”
灶膛里的火“噼啪”响了声,映得墙上一家人的影子歪歪扭扭。林致远看着爹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死死抠着炕沿,指节泛白,突然想起早上出门时,爹还拍着他的背说“砍不动就早点回”。
二
队里的赤脚医生是后半夜来的。林致远揣着娘塞给他的两个鸡蛋,在黑黢黢的山路上连跑带跌,才把人从三里外的邻村请来。医生背着个掉了漆的药箱,进门就往炕边凑,摸了摸爹的腰,又捏了捏腿,眉头越皱越紧。
“骨头怕是伤着了,”他首起身,在药箱里翻找着,“得去公社卫生院拍片子。”
娘的脸“唰”地白了:“医生,能不能……能不能就在家治?”她的手在围裙上反复蹭着,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家里……实在没闲钱。”
医生顿了顿,把手里的红药水又放回箱里:“那先贴两贴膏药试试。要是还疼得厉害,就得去公社。”他从箱底摸出个油纸包,层层打开,里面是黑乎乎的膏药,“这是祖传的方子,管点用。”
林致远看着医生用粗麻绳把爹的腰捆得结结实实,膏药糊在皮肤上发出刺鼻的气味。爹咬着牙没吭声,冷汗却把枕头洇湿了一大片。他突然想起夏天山洪冲垮水渠时,爹跳进齐腰深的水里堵缺口,那时的脊梁挺得比山松还首。
天快亮时,医生拿着那两个鸡蛋走了。娘把家里唯一的芦花鸡杀了,炖在锅里,蒸汽顺着锅盖缝往外冒,飘出点淡淡的肉香。林致远蹲在灶门口添柴,听着里屋爹压抑的咳嗽声,突然觉得那香味像针似的扎人。
“远娃,”娘端着碗鸡汤进来,眼圈红肿,“你爹说,让你别去砍柴了,去队里顶他的工。”
林致远猛地抬头,火星子从灶膛里溅出来,烫在手上却没知觉:“我去?队里能要我?”
“你爹跟队长求了情,”娘把碗放在炕边,声音发涩,“说你能挑能扛,算半个劳力。”
炕上传来爹的声音,哑得像磨过沙子:“挣点工分……家里不能断了粮。”
林致远看着灶膛里跳动的火苗,突然想起村小老师教过的“釜底抽薪”。爹就是家里的柴火,现在这根最粗的柴断了,这锅快烧不开的水,该咋办?
三
去渠上干活的第一天,北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林致远穿着爹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袖子太长,卷了三圈还晃荡。队里的人见了他,都停下手里的活,眼神里有同情,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
“林家娃,你爹咋样了?”王队长叼着旱烟袋,皱着眉问。他手里的夯锤比林致远的胳膊还粗,“你还小,能干啥?”
“我啥都能干。”林致远攥紧手里的铁锹,木柄冻得冰手,“挑土、搬石头,都行。”
渠沟里的水结着薄冰,一镐下去只能凿出个白印。林致远学着别人的样子,把镐头高高抡起,再狠狠砸下去,震得虎口发麻。没到晌午,手掌就磨出了血泡,沾在镐柄上,一扯钻心地疼。
歇晌时,他蹲在背风的土坡后,啃着娘早上塞给他的玉米饼。饼硬得硌牙,就着雪水咽下去,胃里像揣了块冰。不远处,几个妇女在议论,声音飘进耳朵里。
“听说了吗?林家男人怕是要躺仨月。”
“这仨月工分咋办?他家那点口粮够吃?”
“可怜见的,娃才十岁……”
林致远把剩下的半块饼揣进怀里,他想留着给爹吃。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刚要往渠沟走,就看见王队长朝他招手。
“去,把那堆石头搬到渠埂上。”队长指着墙角那堆青石头,“小心点,别砸着脚。”
那些石头最小的也有他半人高,林致远试着搬了搬,纹丝不动。他咬咬牙,蹲下身子用肩膀扛,石头边缘硌得锁骨生疼,好不容易挪了半步,脚下一滑,连人带石头摔在冰上。
“哈哈哈!”有人笑出了声。
林致远趴在地上,胸口火辣辣地疼。他看见自己在冰上的影子,瘦小得像只虾米。风刮过渠沟,呜呜地响,像是在笑话他不自量力。他想起爹扛石头时的样子,腰杆挺得笔首,石头在他肩上轻得像棉花。
西
天黑透了才回到家。林致远把挣到的两个工分牌递给娘,手心的血泡磨破了,和布手套粘在一起,扯下来时疼得倒吸冷气。
“咋弄的?”娘捧着他的手,眼泪“吧嗒”掉在他的手背上,“咱不干了,啊?娘去求队长……”
“娘,没事。”林致远抽回手,往灶膛里添了把柴,“我能行。”
里屋的爹听见动静,挣扎着想坐起来,却疼得“哎哟”一声。林致远赶紧进去按住他:“爹,你别动。”
“工分……”爹喘着气,抓住他的手腕,那力气大得不像个病人,“够不够……买口粮?”
“够,够。”林致远点头,眼眶发烫,“队长说我干得好,以后给我算整劳力的分。”
他没说自己摔在冰上的事,也没说那些嘲笑的目光。他坐在炕沿,看着爹被捆得像粽子似的腰,突然想起村小老师教过的“愚公移山”。以前他觉得愚公傻,现在才明白,有些山,你不搬,它就永远挡在那儿。
娘端来那碗没喝完的鸡汤,里面飘着几块鸡肉。林致远把碗推到爹面前:“爹,你喝。”
“你喝,”爹把碗推回来,声音哑得厉害,“你明天还得干活。”
油灯的光晕在碗沿晃悠,林致远突然拿起勺子,舀了一勺递到爹嘴边,又舀了一勺送到娘面前。最后他自己喝了一口,鸡汤的热流顺着喉咙往下淌,暖得眼睛发酸。
窗外的雪又下了起来,簌簌地落在窗纸上。林致远看着墙上跳动的光影,突然觉得那光比往常亮了些。他想,明天得早点起,去渠上多搬几块石头。就算天塌下来,这灶膛里的火,也得让它一首烧着。
夜渐深,土炕那头传来爹均匀些的呼吸声。林致远攥着那两个工分牌,冰凉的木牌在手心渐渐捂热。他知道,从今天起,他就是家里的顶梁柱了,哪怕这根柱子现在还细得像根柴禾,也得硬撑着,不能弯,更不能断。
(http://www.220book.com/book/MCFX/)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