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林致远的斧头刚劈开第三根柴,村口的大喇叭突然“滋啦”响了两声,像有只蝉突然落在了电线上。“通知!通知!下午两点,晒谷场召开生产学习会,全体社员务必参加,商议新扫盲班的教学法子,不得缺席!”
砍柴的人们都停了手,你看我,我看你,脸上带着些茫然——扫盲班办了小半年,虽说识了些字,可突然要改法子,还是头一遭。二柱子他爹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把斧头往柴堆上一靠:“这念书的事,还能有多少花样?难不成要学那些城里先生,摇头晃脑背古文?”
林致远的心轻轻跳了跳。他想起张老师的扫盲班,就在村西头的破庙里,土坯搭的桌子,孩子们垫着麦秸坐,张老师总说:“认字不是为了装门面,是为了能看懂农具说明书,能记清自家的工分账。”现在要改法子,是哪里不好了?
“远娃,你爹让你早点回去挑水。”隔壁的王大叔拍了拍他的肩膀,“开会无非是七嘴八舌吵一阵,你个半大孩子,听也听不明白。”
林致远“嗯”了一声,手里的斧头却慢了下来。他想起李老师,那个戴眼镜的瘦高个,上个月刚从县里下来,说要教大家学算术,“会算账才好搞生产”。李老师说话总是笑眯眯的,上次还给了他一本缺页的算术本。这次开会,会不会是要换掉李老师?
斧头落下的声音变得迟疑,木柴裂开的纹路里,好像藏着些说不清的担忧。
二
午饭时,灶台上飘着玉米糊糊的香味,家里的气氛却有些沉。林父扒拉着碗里的糊糊,半天没说话。林母往致远碗里夹了块咸菜,小声问:“下午的会,你去不去?”
林父抬眼瞪了她一下,又看向致远:“别去。扫盲班的事,有村里的长辈拿主意,你去凑什么热闹?”
“爹,我……”致远想说自己想去看看李老师在不在,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点点头,挑起水桶往外走,可脚底下像生了根,在院门口转了个圈,竟朝着晒谷场的方向去了。他告诉自己,就去看看人,听完开头就走。
晒谷场己经聚了不少人,碌碡被推到了墙角,场中间摆了几张从大队部搬来的长条桌,像要办什么正经事。孩子们被大人拉着,规规矩矩站在边上,没人敢打闹。刘老三正搬着块小黑板往桌子前放,嗓门亮得很:“都往前凑凑!等会儿李老师要讲新法子,听仔细了!”
林致远找了个草垛子蹲下,心里的疑惑更重了。旁边两个婶子正小声嘀咕:“听说李老师要教珠算,可复杂了,咱庄稼人用得上吗?”“可不是嘛,张老师教认字就挺好,认会了‘稻’‘麦’‘犁’,干活心里都亮堂……”
林致远的手指抠着草垛里的碎麦秸。他想起李老师教他们数豆子,一颗一颗数到一百,说“以后分粮食,就不会被人糊弄”;想起张老师在破庙的墙上写字,用烧黑的木棍写“劳动最光荣”,说“字是死的,用在正地方才活”。这两种法子,怎么就非要分个好坏呢?
两点整,刘老三敲了敲黑板:“人都到得差不多了,先让李老师讲讲新教学计划!”
李老师站起身,手里攥着个算盘,手指有些发紧。他推了推眼镜,声音有点抖:“各位叔伯婶子,我想着……光认字不够,得学算账。就拿秋收来说,一亩地产多少粮,除去种子和公粮,自家能留多少,都得算清楚。我计划先教加减法,再学乘除,三个月就能……”
“我看没必要!”一个糙嗓门突然打断他,是村东头的老光棍马老西,“咱祖祖辈辈种庄稼,靠的是眼睛估、心里摸,哪用得着扒拉这小珠子?费时费力,耽误下地!”
人群里立刻起了骚动,附和声此起彼伏。“就是,有那功夫不如多割两捆草!”“张老师教认字就挺好,别瞎折腾了!”
李老师的脸涨得通红,手里的算盘“啪嗒”掉在地上,算珠滚得满地都是。他想去捡,却被人拦住:“李老师,不是俺们不待见你,实在是这法子不接地气!”
林致远的心揪了一下。他看着李老师蹲在地上捡算珠,背有点驼,像被晒蔫的玉米秆。他突然想起李老师上次冒雨来村里,裤脚沾满泥,怀里却紧紧抱着几本算术书,说“这书能帮大家多留口粮”。这样的人,怎么会想折腾大家呢?
三
讨论持续了两个多小时,吵吵嚷嚷,没个结果。有人说该继续让张老师教认字,有人说李老师的算术也有用,还有人说不如干脆停了扫盲班,省得浪费时间。李老师从头至尾没再说话,就坐在长条桌旁,手指无意识地着捡回来的算珠。
散场时,人群三三两两地走了,没人再看李老师。老支书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年轻人,别往心里去,大家也是急着搞生产。”
林致远没回家,一路小跑往破庙去。张永康正在修补窗户纸,见他气喘吁吁地冲进来,手里的糨糊刷子都掉了:“远娃?怎么了?”
“张老师,他们……他们不让李老师教算术了。”林致远的声音发颤,“他们说算术没用,还说……还说您教认字也白费功夫……”
张永康手里的纸“哗啦”撕了个口子。他愣了愣,赶紧把林致远拉到供桌后面,压低声音:“别大声嚷嚷!谁跟你说的?”
“我都听见了!”林致远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刘老三说,要让马老西来管扫盲班,他说认字不如学编筐……张老师,您是不是要走了?”
张永康的脸色白了些,他蹲下来,看着林致远通红的眼睛,突然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动作很轻。“远娃,”他的声音很哑,“有些事,不是非黑即白的。马老西编筐是好手,他觉得编筐比认字重要,是因为他靠这个吃饭。可你娘不认字,上次领救济粮,名字都得让别人代签,她是不是盼着能自己写名字?”
林致远点点头,眼泪掉了下来:“我娘说,要是能自己写名字,夜里都能笑醒。”
“对喽。”张永康的眼神亮了些,“所以啊,不是算术没用,也不是认字没用,是各人的日子不一样,急着要的东西也不一样。”他捡起地上的粉笔头,在墙上画了个田字,“你看这田,得有人种,有人算收成,有人记着来年该种啥。少了哪样,田都长不好。”
林致远似懂非懂,可心里的憋闷好像散了些。他看着张老师,突然觉得这个总穿着洗得发白衬衫的青年,比晒谷场上那些吵得脸红脖子粗的人更明白“扫盲”到底是为了啥。
西
那天晚上,林致远没回家,就在破庙的草堆上睡着了。他梦见晒谷场变成了学堂,李老师在教大家拨算盘,张老师在墙上写字,马老西蹲在门口编筐,编着编着,突然问:“张老师,‘筐’字咋写?我也想学会写自家编的筐。”
醒来时,天刚蒙蒙亮。张永康己经在灶上煮着什么,飘来一股玉米粥的香味。“醒了?过来喝碗热的。”张永康把一碗粥递给他,碗边还放着半块红薯干。
林致远喝了口粥,甜丝丝的,心里却有点酸。“张老师,要不……您别教了?”他小声说,“他们要是真让马老西来……”
张永康笑了,眼角的皱纹像水波一样荡开:“为啥不教?你娘还等着学写名字呢,二柱子他姐想认会农药说明书上的字,李老师的算术,总有一天大家会觉得有用的。”他顿了顿,指着窗外的田埂,“你看那麦子,春天的时候有人觉得长得慢,急着浇水施肥,可麦子有麦子的时节,到了夏天,该自然会。”
林致远低下头,用力咬着红薯干。他知道张老师说的是对的。要是因为别人吵几句就不教了,那娘就永远学不会写名字,二柱子他姐说不定哪天就会弄错农药配比。
离开破庙时,太阳刚爬过树梢,把田埂的影子拉得很长。林致远回头望了望,张永康正站在门口,手里拿着半截粉笔,朝他挥了挥手。他也挥了挥手,转身往家走,脚步比来时稳多了。
他没再去想晒谷场上的争吵,也没再问李老师会不会走。他只是每天照常去砍柴、挑水,下午准时去破庙。张老师还在教认字,李老师也还来,只是不再提算术,改成了教大家认农具上的字,“犁”“耙”“镰刀”,认会了就画下来,贴在农具上。马老西偶尔也来,蹲在门口编筐,听着听着,真的问了句:“‘编’字咋写?”
林致远把张老师的话记在了心里:各人的日子不一样,急着要的东西也不一样,但好东西,总会慢慢被人稀罕的。就像破庙里的那盏油灯,哪怕风再大,只要有人添油,就总能亮着。
那天晚上,他在日记本上写了两个字:“慢慢”。字写得歪歪扭扭,却透着股踏实劲儿,像他每天走过的田埂,一步一步,总能走到想去的地方。
陪着月亮去旅行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http://www.220book.com/book/MCFX/)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